男人線條流暢的輪廓隱沒在昏暗的光線裡, 凌亂的髮絲緊貼著蹙起的眉,他的神情隱約有幾分不安, 一隻手懸於半空。
時近二月,刺骨的寒風卯足了勁兒似的往人骨頭裡鑽, 從窗欞的縫隙間傾貫而入, 撲至他的眼睫處。
但聞初堯仍像是深陷於這一片黑暗中, 另一隻手舉著酒盞, 自顧自地喝著酒,他的臉頰已然泛起了幾絲紅,蔓延至眼角處,朦朧間, 竟詭異地顯出點兒脆弱來。
桌案上的酒杯已然空了大半, 他雖飲了不少酒,面上卻不顯, 只那一雙眼, 兀自顯出幾分盈盈水光,瞧著像是哭了。
男人單薄的唇瓣微微上揚, 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半個身子撐著站了起來,隨著衣襬的弧度,那隻酒盞被拂倒在桌案上。
聞初堯踉踉蹌蹌地伏在床榻邊,整個人急切地大口呼吸著,試圖隔著些距離去汲取衣物之上那絲熟悉的氣味,以獲得那麼點兒慰籍。
胸膛起起伏伏,或許是飲了酒,又哭過,整個人的眼尾處的紅意更盛,若是細細觀察,甚至稱得上綺麗。
他大半張臉沒入柳殊的衣裙間,輕輕呢喃的聲調被酒意浸染,沙啞又帶著哽咽。
若是柳殊在場,定是會覺得這一幕稀奇的緊。
前後不過幾息,聞初堯的整張臉便已經被她的衣物遮掩,接著,輕輕地嗅了嗅。
他的動作猶如被慢放一般,而後,定格於某一剎那的畫面。
時間流逝,前後幾個月的光景,哪怕是日日薰香刻意儲存,也早已和柳殊在時不同了——
衣物上的香氣漸漸淡去,日積月累的消耗下,最後的那抹餘韻,也似乎在此刻戛然而止,恰如有關於衣物主人的一切,也正在消失著。
聞初堯睜開眼,停駐於那件衣裙之上,恍然間,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是了,他與柳殊是有嫌隙,他是做錯了不假,可柳殊和她那個竹馬一道過除夕,難道就一點兒也不避著人了嗎?
柳淮序身為朝臣,難道就一點兒自覺也沒有嗎?
這麼粘著人,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他們兩人是夫妻呢。
聞初堯甚至覺得他昨晚那會就該立刻上去,將她從街上帶走,再膽大地質問上兩句。
什麼人,什麼事都是擋不住他的。
哪怕是再去貼冷臉,再去聽那些刀子般的言語,再看著她對著旁人言笑晏晏,哪怕是再被否決掉過去的一切。
這些也是擋不住他的。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沒有什麼能真的阻擋到他。
但事實是……他卻只是立著,隱沒在光禿禿的樹幹之下,在暗處,像一個旁觀者一般,瘋狂地窺探著。
像如今這般,只能乞求似的呼吸著她裡衣上殘餘的香氣。
零星的氣息,近乎於無。
也是直至這時,聞初堯才猛然驚覺,柳殊離開的時間……原來已經快比她在自己身側的時間還要久了。
他有些木然地起身,去找桌案上的酒盞。
毫無章法的摸索,以至於身上都被沾染上了幾絲溼潤的酒氣,無孔不入地鑽入他的衣衫之下。
冷酒與男人身上帶著熱意的面板相撞,沿著他的手腕一路向內,滑出一道細長的線,連帶著他的衣襟也變得有幾分溼漉漉的。
有那麼一瞬間,聞初堯那顆被憤怒、不甘、懊悔等一系列情愫噴湧著的心臟,奇異般地被這盞冷酒給澆滅了。
那絲冰冷下,他的整個身體彷彿也隨著一齊冷了下來。
像紙張浸了水,沒破,卻皺巴巴的,變成軟綿綿的一團,再也無法像當初一般,容納墨痕。
聞初堯忽然覺得有幾分不是滋味,連著他借酒消愁的行為都隱隱顯得有幾分可笑。
他真的魔怔了。
猶豫不決地徘徊,走了又走,轉了又轉,最終卻仍是在原地。
可與此相反的,他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看著柳殊離他越來越遠,不甘心就這麼為他人做嫁衣。
有時候,聞初堯也覺得柳殊先前說的沒錯,他自己是有點兒假。
假情假意地說著那些安撫性的話語,假模假樣地做出那些姿態。
甚至在跟隨自己多年的下屬面前,還要假裝大度,假裝已經放下了。
放下了……?
他真的放下了嗎?
聞初堯自嘲著笑了笑,微闔著眼,唇角漸漸緊繃成一條線。
為了坐穩這個位置,一路走來他是做了許多假,可……
可……唯有一點,他如今能問心無愧——
對於柳殊而言,他的情意不假。
既如此,那憑什麼是他該退讓?
殿外,林順放輕了呼吸,默默候在門口。
除夕宮宴的時辰已經到了,可他回憶起片刻前陛下的狀態,仍是有幾分後怕,躊躇了會兒,正打算硬著頭皮進去請,結果下一刻,殿門竟從裡面開啟了。
皇帝一席玄色常服,衣袍上的暗紋在月光下隱隱發光,他的面色依舊冷淡,但比之方才林順所瞧見的模樣,已經算是溫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