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垂首,用低頭來掩飾自己的羞恥和難堪:“請父皇提點。”
皇帝只說三個字:“太小氣。”
太子腦子飛轉,紫色的眼珠透出無助。皇帝的口諭意味不明,但伴君多年的太子已經一點就通,頃刻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總是教導太子,身為人君不能耽於物慾,最要節儉禁慾。但是對待臣子,則要多多賞賜,獎勵和激發臣下。是以,小黃門掙的月俸比太子月例還多。這樣小黃門便更甘心受氣,更努力工作。
光靠強權,是不能換取忠誠的。
皇帝所言就是要求太子不要玩物喪志,不要對太傅那麼小氣。單維意不過是貓狗之流,太傅要是喜歡,為什麼不慷慨地賞給他?
為人君的,就要這樣捨得身外物,這樣慷慨待人,才能換得臣子的心悅誠服。
海潮一樣的情緒在太子的心腔裡洶湧澎湃,搏擊浪花在他的虛弱呼吸裡,胸膛起伏出荒謬忐忑的曲線。彷彿怨憤,彷彿恐懼,彷彿困惑,彷彿無助,他變成那個一開始不懂規矩的孩童,戰戰兢兢地站在使他患上面板飢渴症的元兇面前。
太子自孩提時期起就過著刻苦的生活。業精於勤荒於嬉,身為儲君更不可玩物喪志、驕奢淫逸,所以太子從來不被允許嬉鬧玩樂、享受人生。
除了江山永固之外,他似乎不應該有任何旺盛的慾望或是熱切的追求。
除了江山之外,他應該能眼睛不眨地捨棄掉一切。如果能讓能臣對自己忠誠,那麼就算割掉自己身上一塊肉也該果斷地揮刀。
皇帝確實是一直這麼教育他的。
他也一直聽教聽話。
東宮上下金碧輝煌,太子之尊紫袍玉冠,並非出於奢侈享受,成全的是皇室的體面,讓朝拜的人心生敬仰。但真正生活上,太子頗為樸素,並高調樸素,但依附他的人都能夠高薪厚職,即便是東宮一個小黃門都衣食無缺、中產以上。
太傅就更不必說。沈逾是皇帝親自挑選的太子師,光這一層,太子就對沈逾有著先入為主的尊敬。
在點點滴滴的相處裡,沈逾和太子之間也產生了真實的情誼。甚至說,沈逾的存在,在某方面彌補了一點兒太子對於父愛的渴望。
可是,沈逾卻背叛了他。
太子對此既痛且恨。
痛苦煎熬。
而這時候,皇帝卻輕飄飄的一句“太小氣”。
太子懊惱地看著皇帝,但他仍不敢抬頭,所以視線只能停留在皇帝的睡袍上,白緞子在滿室燈火的映照下雪亮得刺眼,讓太子雙目發澀。
或許是擠壓的怨懟太久,又或許是成年人的反叛和勇氣突生,太子驀地抬起頭,迎視皇帝那雙金黃的眼睛:“父皇的意思,是讓我不但不追究太傅僭越不敬的罪過,還把單維意賞給太傅?”
皇帝看著太子,以不帶評判的語氣說:“你不願意。”
他的語氣裡沒有批判的意思,只是平靜客觀地陳述一個他觀察得出的結論。
可就是這樣一句平靜的話,就夠讓太子感到萬分不忿。
太子想冷笑,卻又不敢,這股冷意憋在他的胸腔。他的勇氣不足以支援他與皇帝那雙金瞳對視太久,很快,他就把視線移開,恰好落在覆蓋著珍珠海紗的皇后棺槨上。或許他是腦子抽了,他竟然說:“換做父皇,會把愛人贈送臣下嗎?”
這話一說出口,太子就後悔——而後是後怕。
恐懼如同冰一樣把他每一根血管都要凍住。
他驚懼無比,如受驚的獸一樣全身的汗毛都要炸起,雙耳卻警惕地好好豎起,捕捉任何可能預示著危險的訊號——卻沒有任何這樣的訊號。
在他發出那句膽大包天的質問之後,四周的空氣變得異常安靜,連空氣好像都不流動了。珍珠海紗紋絲不動地垂在棺槨上,在全然的寂靜中平添幾分駭人的死氣。
沉悶的氣場像是一座山一樣從太子的頭頂壓下,使得太子感到自己像一根脆弱的竹筷子。而皇帝的目光就如同從天而降的手掌,厚實的掌根壓在筷子頂上,而後緩緩向下施加壓力,這是筷子所不能承受的。毀滅的力度從頭頂傳來,但最先不堪重負的是中下段的地方。筷子會先在中間斷成兩截,參差出醜陋的竹刺。對應到太子身上,或許是幾乎亂跳出胸口的心臟,又或許是發軟的膝蓋。
他跪在地上,彎腰得迅速而脆弱,彷彿狂風暴雨裡倒伏的麥稈。
光靠想象就能把太子擊倒的雷霆之怒——並沒有降臨。
帝皇的沉默,並非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而不過是一種最簡單直接的風平浪靜的表現。
太子戰戰兢兢中抬起頭,看到父親的臉——並無怒容,甚至還銜笑。那一抹笑很難描述,有點兒類似於……當孩子問“我一看書就會頭疼,能不能以後都不學習了”時,家長露出的那種好笑又好氣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卻比盛怒還讓太子難堪。
太子又變成那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做不到的孩子。
然而,帝皇對他的耐心卻被從前更多。
記憶中,皇帝總是對太子表示失望、不耐,屢屢說“你不像他”、“你讓朕很失望”這樣的誅心之語,使太子肝腸寸斷。
近幾年,皇帝卻很少提這樣的話了,對太子也更多耐心的點撥、指導。儘管太子偶爾犯錯,皇帝也不會指責、批評或懲罰他。
不知道的會說,皇帝年紀大了,心也軟了。
但事實恐怕不是。
太子能感覺到,皇帝的人情味越來越少,也就越來越少出現情緒波動。所以,他不會對太子生氣,也不會失望。
甚至……現在太子公然忤逆,在後棺面前拿先皇后說事,皇帝都不生氣。
皇帝只淡淡一笑,說:“你有這樣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