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氣。”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復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嚐遍,你見過什麼?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瞭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氣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餘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餘生,倒也是脫離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麼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麼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丑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乾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嚮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溼泥接觸,漸漸形成種面板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麼?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幹?”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麼辦?”
“有人寫作二十週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鐘斯說:“活該,我知你閒得慌,偏又這麼多挑剔,怎麼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麼累。
這就是個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於與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訊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聽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彷彿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聽她那麼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復雜的事?這種人際關係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麼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乾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麼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