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寂暗無邊的視野裡,或聽聞中,唯一縷“嘶嘶嗡嗡”的聲音在扶搖成長,終至於唱響了那一曲可怕的歌:“流氓,流氓,啦啦啦,流氓,臭流氓……”竟似唱得悠然,快慰,地久天長。

這夢好像是個先兆。此後不久,這夢以及那一曲“流氓之歌”,便攜手在丁一製造了另一種殘酷的現實。

先是“流氓”這可怕的字眼,這殘忍的稱號,自丁一少年之末尾便沙塵暴般橫行肆虐,歷數年而不停歇,繼之又有那條素白衣裙的不斷襲擾,或丁一對那朦朧女子的魂牽夢縈,結果,抑鬱積累並慾望煎熬,此丁終於病倒。

這就又要說到新陳代謝了。丁一的病,正是由於“代”與“謝”的失衡。據說是因其某一部分組織不明緣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瘋狂擴張,不由分說地一股勁代、代、代……營養都被它搶佔,邊鄰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謝、謝、謝……結果一方面代不及謝,一方面代而不謝,這丁於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整體中惟某一區域性空前昌盛,餘者皆與時俱衰……我於其中自也是難得安逸,靠什麼什麼不給你支援,用什麼什麼不給你好臉色——就好比一部汽車,擋也掛不住,油也給不足,閘也踩不死,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我總好像要從丁一中甩出去似的——忽悠悠脫離,或虛飄飄飛散。

這便如何是好?望著遠山,望著飛霞,我正自走得意趣盎然心潮澎湃,走得懸念疊起春風得意,可怎麼丁一他卻忽然就要放棄?

他倚在路邊長吁短嘆:完了完了,哥們兒我可能是走不動了!

我說:要不,咱歇會兒再走?

他說:看來不……不那麼簡單。

我問他:你覺著哪兒不對勁兒?

他摸摸肚子:裡頭,八成是這裡頭出……出了什麼事。

我扶著他走,推著他走——見沒見過半路拋錨的司機?就那樣!我捶他,踹他,央告他,軟硬兼施企圖激勵他。但都不行。怎麼都不行。最後他乾脆躺下了,泣嘆連聲地說:哥們兒,看來是得你自己走了。

這有多不講理!這多麼令人憤怒!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兒大?

我說:兄弟,咱講好的不棄不離,怎麼半道兒你給我來個若即若離?我說:好比你坐飛機回家,可半道飛機要把你扔下去,你說這合不合適?

他不吭聲,光是喘,不吃不喝一連數日,弄得我也是徹夜的噩夢,早晨醒來見他還是一蹶不振,臉色日益灰暗。

我衝他嚷:跟你說吧,要散夥咱就散個徹底!膩膩歪歪的這算怎麼回事?

我心想:我所以看上你,不過因為你能跑能跳、能思能想、能說能笑,要是連這點兒事你都辦不到了,蒼天在上,我憑什麼非守著你不可?

他哭喪著臉抗議:喊什麼喊?要走你走!

再細看他的那一部分瘋狂的組織,唉唉,還是那麼不管不顧地昂首闊步!再看看鏡子裡的丁一,已然是形銷骨立,蒼白得近乎透明。我心裡重重地一沉,暗想:這可真是麻煩大了,本來我就嫌他笨得像輛囚車,現在可倒好,車也不車了。

我陪他去醫院。

我陪他去看醫生。

就像我已經說過的:數不盡的醫生,哪個好?都說自己好,都說自己認為好的那個好,但是你聽誰的?終於還是得由不通醫道的病人自己來做決定!

我陪他去檢查——X光,B超,CT,核磁共振……這個聰明的人間發明的這些愚蠢的玩意兒!

膠片上顯示一簇花蕾,蒼白,醜陋,但是含苞欲放。

沒白費心,我們領到了一個“癌”字。

病房外春光無限,病房內昏暗沉悶有如鼠巢。我倆每天就在那阡阡陌陌的迷宮中奔走求告。一間間莫名其妙的房子裡,閃耀著一團團彷彿機密又彷彿飢餓的燈光。黑暗處,有些巨大的機器緩緩運轉。醫生們的臉像一張張鋪平的紙。寂靜中總有些“嘀嘀嗒嗒”的響動。白虛虛的燈光裡一個個影子無聲地游來蕩去。其中一個——就像童話中的那個“格格巫”——用玻璃棒在盛滿液體的杯中“噹啷”一攪:黃的;“噹啷”一攪:紅的;“丁當”又一攪:黑了……讓丁一喝下去。於是我們眼前就有金蛇狂舞,就有紅星閃爍,就有悽風苦雨,而丁一的臉色便漸漸發藍。

“什麼藥?”

醫生不答。醫生要丁一跟他走。

這讓我想起傳說中的“拍花的”——被施了迷魂藥的孩子自覺自願地跟他走。

丁一跟緊前面那件飄搖的白衣,餘者視而不見。

走過無數條暗道,無數間洞窟,無數的門窗與門窗中淒厲的叫喊,走過無數吵鬧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脫光。

丁一光著屁股任人擺弄。我發現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舊敏感,時而羞怯地蔫垂著,時而被觸及得蠢蠢欲動——我想這會不會是他的一線生機?

醫生熟視無睹。醫生用些看不見的光照射丁一腹部,那兒早有些紅筆圈定的鮮明區域。

“這能行?”

醫生置若罔聞,平白的紙上浮出一個笑,又讓人想起那個詭怍的斯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這輛破車!我惟暗自叫苦,後悔還是來錯了地方——發動機倒還是轟轟隆隆地響著,外人旁觀,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嗎?尤其當那丁悲聲大作、怒從心起、摔東摔西之時,仍一副熱血青年的脾氣,可我心裡有底,他怕已是凶多吉少。癌是什麼?那玩意兒可不比“流氓”,那東西外表不顯山不露水,可內裡早讓它攪和亂了——血壓低下去,心動快起來,體溫一日之中屢經四季,正所謂“熱來熱得蒸籠裡坐,冷來冷得冰凌上臥”。我想我與其跟他一塊這麼混著,莫如早早分手另謀前程吧,便開門見山地跟他說:兄弟我乾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過。我是想幹脆把這輛破車報廢,銷燬,回爐,長痛不如短痛。車嘛,有得是,常言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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