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他一臉堅毅,似胸有成竹。

就算你名成功就吧,然後呢?或者終於?你想過嗎?

那丁不屑,唯抓緊著樂觀與堅強,目光呈一條直線,無暇旁顧。我知道我問得太遠了,問到了無限,問到了空瞑,而這遠非春天能夠聽到的訊息。

春天,充滿的,多是慾望。

春天,唯憑這慾望來信奉愛情。

所以,當那丁信誓旦旦舉目仰望之時,我知道這情種的期盼其實是什麼。譬如我在史鐵生,在其“寫作之夜”的仰望:“天上,雲間,或者無限和空瞑之處,飛翔著一隻白色的大鳥,悠然,強健,富於節奏。”此刻的丁一也正是在仰望它,仰望它的飛翔,嚮往著它的傲然與瀟灑。“大鳥的影子投在大地,投在山河”,投在丁一的臉上。“而後雨來了,從南到北,而後風來了,從東到西,大鳥穿雲破霧,一縷閃電似的潔白。”而於其下,荒原一片蔥蘢,蓊鬱,鮮花遍野密如星辰,一度枯萎的重新生長,一度衰危的再度萌芽……譬如丁一,渾身注滿了力量。

“喂,那時候,你想的是什麼?”我問那史——即“寫作之夜”的主人。

“你指什麼?”

“當你仰望那隻白色大鳥的時候?”

“愛情。”

“真的嗎?”

春天以為是愛情的,實際,仍可能只是慾望。

春天,肉身統治著心魂,常把慾望認作愛情。

尤其這年輕的丁一,尤其是這情種,我知道,那召喚絕不可能已經是愛情。

但可能已經是愛情的先聲。

無論如何吧,當那青春的大鳥展翅高飛之際,一切都還是懸疑。這麼說吧:那確鑿的慾望終於會走去愛情嗎?或終於會走去哪裡?正所謂雲遮霧障,尚不可知。豈止尚不可知,簡直是永恆的玄機。玄機之下我和丁一扯平——對於丁一的未來,或對於我的丁一之旅,皆可一言以蔽:前程莫測。

玄機

何謂玄機?從終點看,每個人都只有一條路,但從起點看卻有著無數種可能。

何謂玄機?有句俗話:“一步之差,謬之千里”。有種理論,叫作“蝴蝶效應”,即“對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賴性”——比如紐約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很可能是北京一場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何謂玄機?起點是遮蔽,終點是敞開。但終點敞開了什麼呢?對不起:又一個(至N個)起點罷了。

這讓我夢也似的又記起了那個園子:一棵樹,和樹上的果實;一條蛇,和那蛇的讒言……以及後來一條叫作愛情的路。那路似乎不容易走,埋藏著美妙,也佈設了兇險。但春天的丁一,麗日青天,痴風醉雨,怎耐得住沉思靜想?夜短晝長,哪堪須臾寂寞?於是乎“好風憑藉力”送我上迷途,遙遠的記憶已因一腔豪情而變得模糊。只好等到秋天吧,秋風一起或才可看出,在慾望統領的季節裡處處開放著險徑。種種險徑如慾望般蘊藏深厚,正於春風中萌萌欲動,翹候良機。

奮發圖強

攜帶著那些暫告收斂的花株,或伺機行兇的種子,丁一開始了奮發圖強。依我屢屢的生命經驗來看,一個病者,殘者,其苦悶,並不全在殘病,主要的,是隨之而來的價值失落。唉唉,這人形之器呀,可真是麻煩!昨天你還是全須全尾,美輪美奐,誘人耳目,鬼知道怎麼一個閃失,形殘器損你就成了處理品,等外品,劣質品,眾人對你的注目再具善意也超不過哀憐。這樣的感受讓人憋屈。這樣的感受最易催人奮起,聞雞起舞,枕戈待旦。而一個決計奮起的人最容易想到的你猜是什麼?是寫作。譬如某部電視劇中的一句臺詞:“實在不行了我就去當作家!”作家,名利雙收,最是此一帶為人仰慕的行當;以此來彌補殘缺,提升價值,又最是一項回報快捷的投資。因故,丁一有了一段不算太久的寫作生涯。

他先寫了兩篇小說,封了又封,寄出去。沒回音。

他又寫了幾組詩歌,抄了又抄,給人看。沒反響。

身上有“癌”,心中有“詩”——丁一從鏡中觀察自己,連我都被他感動。我給他開心:中醫說,你這身上所以長“癌”,就因為你這心裡有“溼”。我原是好意,覺此諧音未必不是吉兆,沒承想這小子急了:你他媽才“溼”呢!然後把筆一扔,又滿街瘋走去了。我追著他,跟著他,央告他:得得得,算我瞎說,咱還是回家寫“詩”得了!

這一回他寫了出小戲。這一回他寫自己。他把自己寫得有點像約伯。他把約伯寫得樂觀,堅強。他的主人公念念不忘的一句話是:我們一定要成功,我們一定能夠成功!

約伯可是這樣的?

那我不管。

上帝可曾許諾給約伯,“你一定能夠成功”嗎?

那隨他便。

況且什麼是成功呢?成功什麼?

管他成功什麼,首先你得成功。

然後呢?

哎喲喂,你可真他媽囉嗦!

然而沒過多久,此丁真的獲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成功——有位老導演看了他的劇本,備加欣賞,連聲讚歎:“身殘志堅,身殘志堅,真正是身殘志堅哪!”隨後一家小劇團也表示:“如果能夠得到贊助的話,我們願意把該劇本搬上舞臺。”結果還真有人贊助了:“是的是的,我們沒理由不支援他這種精神,我們沒理由不讚美這一時代的強音!”

丁一樂壞了。

丁一都快樂暈了。

初戰告捷,此丁數夜難眠。首先想到的是那曲“流氓之歌”的合唱者們,應該給他們都捎個信兒去:怎麼樣各位,我僅僅是那樣一首歌能唱完的嗎?他又一個個地想象著那些“紅綢”“紅緞”以及熟人們的表情:一個個調轉的身影忽兒僵滯,一雙雙躲閃的目光頓時驚呆……啊啊,這可真是再好也沒有的感覺了!

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數日之前我們還在那些昏暗的迷宮裡奔走求告,承受著五顏六色的光照,吞飲著五顏六色的液體,變幻著五顏六色的面容……如今卻坐在這五顏六色的排演場上了:五顏六色的燈光,五顏六色的道具,五顏六色的佈景,五顏六色的美女如雲!看著那麼多人為他的劇本忙前忙後,被他的文字調遣得不亦樂乎,連我都不免對此丁刮目相看了。

怎麼樣哥們兒,我瞎說嗎?他得意洋洋地從鏡子裡看我。

我不能不承認此丁的戲劇才能,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想到另一齣戲劇:《浮士德》。

《浮士德》,丁兄可還記得?

當然,咋了?

那個賭,最終是浮士德贏了呢,還是摩非斯特贏了?

他一臉的不屑:你管他誰贏了呢!

好吧好吧,就先不管。但我發現,很快,丁一的興趣就不在戲裡了;東張張,西望望,他的目光早都轉移到那些女演員身上了。唉唉,我也是糊塗:一邊是天生情種,一邊是美女如雲,結果還用我去發現嗎?

估計我又得一邊待著去了。誰能埋沒這天賦情種的天賦?誰能壓抑這年輕生命的年輕?誰能阻擋這浩蕩春風的浩蕩?行了,我心說瞧著吧,好戲真的是要出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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