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運動(2 / 2)

“三指半!”

我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垂直,不斷地向上突進。這種方法的改變很快就被大家覺察了,我感覺到我的周圍都是恐慌。我聽到他們在說:“他!”“可怕啊,可怕!”“我覺得地在搖晃,會不會出事?”“M,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向上的直線運動不是我們的本性!”

我都聽到了,我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我已經止不住自己的衝動了。我上升啊上升啊,一直勞動到精疲力竭,然後就睡著了。我睡著之後一個夢都沒做,那是種死一般的沉睡,沒有迷惑,也沒有痛苦,而且也無法判斷睡了多長時間。醒來之後呢,我的身體又條件反射般地往上衝。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周圍成了一片死寂。也許他們是有意地避開我,因為我離邊界地區還很遠,我活動的地方不可能沒有同類。生平第一次,我在絕對的靜寂中獨自待著了。有兩大塊東西,很黑,應該比泥土還黑,始終停留在我頭頂。在我的感覺中,那兩個東西應該很重,無法穿透。奇怪的是我不斷向上掘進時,它們也不斷後退。我觸不到它們。如果我的喙觸到了它們,會不會是滅頂之災?它們有時混合成巨大的一塊,有時又分開。它們混合時發出“咯咯”的磨合聲,它們分開時也發出不樂意的呻吟。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就像它們不存在似的繼續突進。我想,我應該是死不了的!也許,我正在履行父親的遺願?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死寂中勞動,在死寂中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去多想。我知道我正在接近邊界。啊,我差不多將那兩塊黑東西忘記了!是不是我將它們看作我自己了呢?可見無論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習慣的。當然我也有軟弱的時候,這種時候我就會在心裡發出悲鳴:“父親啊父親,您的遺願是一個多麼恐怖的黑洞!”我發出悲鳴時就產生那樣的錯覺:黑土層絞扭著我,像要扭斷我的身軀一般。我還感到那些泥土皺摺裡面藏匿著祖先的屍體,屍體發出點點磷光。產生這種幻覺的時間不會太長,我不是一個喜歡傷感的人,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升,上升!

做垂直運動以來,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更有規律了:勞動,睡覺,勞動,睡覺……因為這種規律化,我的思想也起了某種變化。以前我很喜歡漫無邊際地遐想,關於黑土層啦,關於祖先啦,關於父親啦,關於上面的世界啦,等等。遐想是一種放鬆,一種娛樂,一種最好吃的松脂。現在呢,一切都變了,我的遐想不再是漫無邊際,而是像有了目標似的。情況是這樣的:只要我開始休息,我上面的那兩塊黑東西就在向我暗示著一個方向,牽引著我的思想朝那個方向去。上方是什麼?就是那兩塊東西,我在冥想中聽見它們裡頭髮出一種奇異的梆子的聲音,像是地上的某座古老的大山裡有人在敲梆子,聲音居然傳到了我們地下。我傾聽著,想著上面這巨大的黑東西。當我沉迷於其間時,梆子聲會突然停止,變成我們蟲子鑽地的聲音,許許多多蟲子。蟲子當中又往往有我似曾聽到過的聲音在含糊地說話。啊,那種聲音!那不是我從父親的身體上分裂出來之後不久常常聽到的聲音嗎?這樣看來,父親還在我們當中。他帶給我穩定感,信心,還有那種特殊的興奮。這裡是一個新的想象的領域,我發現我喜歡我目前的這種生活。當你的一切舉動都好像要達到你的既定目標一樣,當你將你的喙不斷伸向你對之有無比興趣的東西時,這種感覺是不是幸福?當然我也沒有過多地去想這個,我只是對我的新境況有種滿足感。

其實那上面哪裡是兩塊黑東西?我慢慢感到了那兩塊東西里頭的層次。是的,那不是漆黑一團,而是具有無限濃淡層次的東西,而且那些層次在不斷地變化。我越接近邊界,它們的核心部分就變得越淡,越薄,似乎就要透出光來了一樣。是的,我的面板差點要感覺到光了。那種淡紅的,有點熱的東西。有一回我猛力一掘,感到自己戳破了它們當中之一的核心,我甚至聽到喳的一響。我激動又害怕。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沒有那回事,它們還在我上面,好好的。我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地底下怎麼會有光呢?這兩塊東西現在是多麼玲瓏,多麼誘人了啊,父親含糊的聲音不是又響起來了嗎?

不久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在向上掘土時,忽然發生了崩塌。我事後才判斷出這是崩塌,在當時,我只感到自己在墜落,也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我記得起先我處在一種興奮狀態中,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我們古老傳說中的那種嘈雜聲,也就是上面的人們集會歌舞的聲音。當時我想,怎麼會在沙漠中聚會呢?或許我們的上面並不是沙漠?這一下,我上面那兩塊黑東西真的透出光來了。我這樣說只是說出我的判斷,因為我感覺不到光。這個光,它不是淡紅也不是黃色、橙色,它是一個感覺不到的東西,它嵌在那兩塊黑東西之間。樂器伴奏的聲音越來越激烈,我越來越衝動。我拼全力向上一戳……然後就是崩塌。

我很沮喪,我認為我一定是落到了我做垂直運動之前的地方了。可是過了好一會,周圍仍然是那種寂靜。那麼,在沙漠之下還有另外一個王國,一個死的王國?這裡真乾燥,泥土也不是原來的那種黑土了。我忽然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土,這是沙!對,這就是那種不成形的沙!我明明是往下墜落的,怎麼會來到這種地方的?難道引力改變了方向嗎?我不願多想這種事,我要儘快開始我的勞動,因為只有勞動,可以帶給我穩定自信的好心情。

我就開始挖掘了——仍然是向上、垂直的運動。沙漠中的運動和泥土中的運動大不相同。在黑土裡,你可以感覺到你運動的軌跡、你穿過的地方所留下的那種造型。可是這些無情的沙子啊,它們將一切都淹沒,你什麼都留不下來,也無從判斷方向。當然,以我現在的這種生活方式,我只要做垂直運動就可以了,因為我的體內對引力還是很敏感的。這樣下來,我感到這種勞動比以前辛苦多了,也緊張多了,並且吃的是沙,談不上口味,只能說是湊合了。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怕犯錯誤,怕迷失方向。我必須每時每刻聚精會神地執著於對於引力的感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路線的垂直。這些沙子似乎要窒息我的所有感覺,甚至想讓我沒法知道自己在運動。於是我的感覺就用力向內收縮了。不再有軌跡,也不再有造型,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搏動著的內臟,以及一閃一閃的微弱的光出現在我腦海裡。

那麼,我是在原地伸縮還是在向上移動?抑或是在向下沉淪?我能夠判斷嗎?當然不能。情況變成了這樣:每隔一段時間我就一伸一縮地做運動,那種我自認為是向上的運動。當然沙子比泥土的阻力小多了,但正是這種阻力小讓你無所適從,你沒有立足點,也無法確定你努力的成果,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成果。做運動做累了之後,我就吃一些沙,然後進入死一般的睡眠。我的面板開裂後又癒合,癒合了又開裂,在漸漸地增厚。上面的人們就生著很厚的面板,他們經歷了我的這種磨鍊嗎?啊,這種寂靜,這種荒蕪!短時間也許可以忍受,如果總是這樣的話,同死有什麼區別呢?不安慢慢地萌生了。我想到那位失蹤者,莫非他還活著?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和他都活著,再也不會死了,我們被埋在這漫漫黃沙裡各自躍動著,永遠不能見面。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我的全身就會抽搐起來。我這樣發作過好幾次了。

最後一次發作非常厲害,我以為我要死了。我感覺到了山。山就是我原來上面的那兩塊黑東西,它們失蹤了一段時間又來了。它們朝我壓下來,但並沒有把我壓死,只是懸在上面。這時我的發作馬上停止了。在緩解之中,我的意識起先急速地運轉著,然後就全部喪失了。我拼死力向上一躍!山立刻就變薄了,薄得像兩片樹葉,上面的那種梧桐樹葉。我甚至感覺到它們在飄蕩。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奇蹟發生了。我在興奮中再用力一躍,梧桐樹葉又變成了四片!的確是四片,我聽見了每一片發出的那種聲音,那是傳說中的金屬的響聲。我明白了,我沒有迷路,我走在正道上!很快,金屬的樹葉就要裂開,我就要遇見光了!不錯,我沒有眼睛,但這並不妨礙我“看”。我,地底的蟲子,看見光!哈哈!且慢,憑什麼?就憑我這傷痕累累的不安分的身體?還是憑我的某種妄想?誰能保證我出地面的瞬間不是我的死期?不,我不要深究這種問題,我只要不斷地感到我上面的梧桐葉就好。啊,那種永恆的金屬葉,大地上的清風在葉間穿梭……

我暈過去了。我醒來的時候,聽到我周圍的沙子嗡嗡作響,在這一片響聲中,有一個蒼老的低沉的聲音在說:

“M,你的喙還在繼續生長嗎?”

是誰?是他嗎?除了他還會有誰呢?多少時光都過去了,這片沙漠,這片沙漠……事情怎麼會是這樣?!

“是啊,我的喙,我的喙!請問前輩,我在哪裡?”

“你在地殼最上面的一層,這是你的新的故鄉。”

“我不能鑽出去嗎?您是說,我今後只能在這些沙子裡面遊蕩?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做垂直運動啊。”

“在這裡只能做垂直運動。不要擔心,沙子上面還有沙子。”

“您的意思是說,我不可能完全突破出去?我明白了,您已經嘗試過了。您在這片地帶住了多久了?一定是很久很久了。我們不會劃分時間,但我們知道我們失去您很久很久了。親愛的前輩,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在這個——怎麼說?在這個絕境裡,我會同您相逢。要是我父親……啊,我不能提他,要是提他,我又會暈過去。”

他沒有再說話,我聽見他遠去的聲音:嚓,嚓,嚓……他一下一下地用老邁的長喙掘著沙子。我身體裡面的液體在沸騰。奇怪,在如此乾燥的地方待了這麼久,我的身體裡頭仍然有液體。根據我聽到的聲音來判斷,這位前輩的身體裡頭也有液體。真是奇蹟啊!他是從我上面走掉的,他一定也看見了梧桐樹葉。

哈,他又來了!多麼美好啊,我有一個同伴了!我可以有交流的物件了!漫漫黃沙不再那麼可怕了!他……他是誰?

“前輩,您是失蹤的那一位嗎?”

“我是一個遊蕩的幽靈。”

多麼好,我說話,就有人回答我。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了?有同類同我做一樣的運動,同樣在這沙漠中生存……父親的遺願就是讓我來找他,我感到了這個!

我是一隻淪陷在沙漠裡的小動物,這種淪陷是我追求的結果。在這個中間地帶,我幻想著大地之上的梧桐樹葉,我也沒有忘記我的黑暗中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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