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南大洋距鞍陽市不遠,消化這些青苞米、青毛豆不算啥難事,可要把這些青苞米、青毛豆名正言順拉到城裡賣掉,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問題就出在計劃經濟上面,上面沒落實種植任務,生產隊就不能想種啥種啥。
全國一盤棋,哪能由著個人性子亂來?作為南大洋大隊的當家人,邵普絞盡腦汁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到一個接洽的人,更沒有一個好的法子,幫助邵勇賣掉青玉米和毛豆。儘管抹不開面兒,不願意在自己兄弟面前認慫,可形勢比人強。邵普還是厚著臉皮通知邵勇——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給邵勇開張介紹信。拿著它自己到城裡碰運氣。
邵勇並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他原就沒打算依靠邵普,只要邵普不反對,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援。早在青玉米上漿,他就在心裡盤算,咋能把青玉米和毛豆賣出去?可擱在腦子裡的,說破大天,也就是個想法兒,能不能行得通?那還要靠自己去蹚路子。
第二天,披著滿天星斗,邵勇叫上莫文明,摸黑上了路。南大洋到劉柳鎮火車站二十里,道面坑坑窪窪,路上要穿過三岔口、馬家莊和喇叭屯。這幾個村子裡住著不少鞍陽鋼鐵公司的工人,富裕程度遠非南大洋可比。雖在一條公路沿線上,南大洋與人家的境況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在天上的,叫上屯,在地上的,叫下屯。上屯人瞧不起下屯人,下屯人路過,都是低頭含胸,加快步子,逃也似地走掉。
邵勇抬頭看了看,頭上曉月當空,四周殘星點點。秋日的凌晨,透著陣陣清涼,不禁地讓人打著寒戰。邵勇和文明在路上不敢耽擱,顧不得村子裡傳來的狗叫,搶在天光放亮前趕到火車站。票房裡花四角錢,買了兩張火車票。倆人相跟著檢票,過站口,來到站臺上。
這是鞍陽西環市的終點站,一天只有早中晚三趟班列,不為贏利,只為方便在鞍鋼工作的工人。天光微微亮,東天上的雲還沒有睡醒,可站臺上早擠滿了推著獨輪車和雙輪手推車的鄉民,上面成筐成筐裝載著園田地裡種的蔬菜,自家雞鴨下的蛋。四鄉農民趕頭班車到城裡,圖的就是個新鮮。
從趕火車進城的人中,邵勇卻現了不同。推貨的,都往離票房五十多米的地方去。也有人哪人多往哪擠。還有的,可能頭一回坐火車,不知道從哪上車,急得順著鐵路來回擠。擠來擠去,難免磕磕碰碰,自然要說道說道。站臺上的喧鬧與吵嚷,時斷時續,打破了小站清晨的寧靜。
邵勇拉著文明擠到站臺中間,挑個人少的地方站定。文明等得不耐煩,幾次從站臺上跳下去,耳朵附在鐵軌上聽動靜。邵勇的肚子嘰哩咕嚕響。他皺了皺眉,叫文明上來,留著點力氣趕路。
坐火車出門,文明還是頭一回,顯得特別興奮,一時忘記了飢餓,被邵勇這一提醒,也覺著腸胃蠕動得厲害。他爬上站臺,消停了一會兒。
站臺上有眼尖的,突然喊了嗓子:
“來啦!”
邵勇和文明也都甩臉向東邊看去。見從秋天的莊稼地裡飄起一縷白煙,很美,就像一條圍在女孩子頭上的白紗巾。近了,綠色的車皮,像一條爬行的竹葉青,從莊稼地裡鑽出來,又吐了一口白煙,嗚嗚地吼叫著,一頭撞進站臺。
邵勇和文明被強風裹挾,衣服下襬和領子,都忽地向上捲起。在感覺大地劇烈震顫的同時,有種被帶飛的恐懼。這顫抖和刺激,屬於強大的工業,屬於遙遠的城市,屬於現代文明……它是那麼震撼,那麼有力量,令人熱血沸騰!
劉柳鎮到鞍陽的三十里,每一個村莊都是一座小站,火車走走停停,逐漸縮短著城鄉之間的距離,也消磨掉人的耐心。
文明趴在車窗玻璃上,貪婪地眺望著車窗外的風光。每次看到郊區的稻田、菜地,穿著豔麗的姑娘,他都會生出無限神往。
火車從運糧河村重新出。文明眼尖,猛地從下車的人裡認出賣零嘴的春杏。春杏頭系白紗巾,穿著紅上衣,挎著籃子,剛從火車上跳下去。文明拍了一下對座邵勇的胳膊,指著車窗外喊:
“看,表哥,是春杏!是春杏!”
文明把上身從車窗裡探出去,使勁向站臺上揮著手,嘴裡大聲喊著:
“春杏——春杏——”
春杏似乎聽到了有個聲音在喊她。她下意識地向從火車上下來,同樣做小生意的女伴們中間看去,並沒有現誰在喊自己。當目光終於落在半掛在車窗外的文明時,火車已經帶著驚喜的呼喊緩緩而去……
列車員跑過來申斥文明,“不要命啦!是不是活夠啦?”
邵勇替文明打掩護,不住嘴地跟列車員解釋:
“我一直抓著他呢!沒事兒,掉不下去。”
列車員邊轉身離開,邊磨嘰:
“要是出了事,是你們能負得了責任的?還不是到站上鬧?鄉下人……”
聽到“鄉下人”三個字,邵勇覺得很不順耳,正要言語,一個幹部模樣的老工人搶前接了腔:
“城裡人有什麼了不起?倒退幾十年,還不都是鄉下人?!”目光如炬,“沒有鄉下人種地打糧,你這城裡人,俺看早餓死啦!”
車廂裡的乘客也七嘴八舌隨聲附和。列車員見大勢不妙,沒敢再還嘴,匆匆穿過過道逃開了。邵勇感激地看著這位老幹部,向他點點頭。老幹部溫和地衝邵勇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
火車到了小南門,邵勇和文明下車,穿過半個城市,鑽進一條弄堂。弄堂裡藏著早餐店,只售天津包子和豆腐腦。邵勇和文明各叫了一笹包子、一碗豆腐腦,囫圇吃了,結了賬,趕往弘光副食品銷售部。
邵勇瞧著一個女售貨員面善,上前搭訕,說明來意。相由心生。女售貨員果然非常熱情,把他倆帶到經理辦公室。經理是個五十上下歲的禿頂老頭,穿著藍色幹部制服,一張豬肚子臉,油膩膩的,泛著與這個饑饉的時代極不相稱的犯罪的光。
經理把肥胖的身體仰靠在單薄的椅子裡,口氣傲慢而不屑,“你們哪來的?”
“鞍陽西北劉柳鎮南大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