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雋進來前,他正寫了自己一向很喜歡的一句話“君子宜淨拭冷眼,慎勿輕動剛腸”。(注一)
見霍雋回來,他沒多想,招手喚人過來,“來來來,你過來瞧瞧我寫的這句話怎麼樣?我覺得我寫的可真是不錯!”
霍雋沒接他的話,步伐很輕,走上前。
待看到他寫的內容後,他終於忍不住冷哼,“君子?父親你可真的明白君子兩個字的含量?這世界上君子何其少?可不是什麼人都配稱作君子的!”
最後的重音洩露了他的情緒,霍雋向來是冷眼旁觀所有一切,掌控一切的,正如他寫的那樣,因此霍應捷不解,“你說什麼?”
他倒還沒有多麼惱怒,霍雋一直以來都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存在,雖然就這麼一個兒子,但抵得上別人的所有後輩。
因此霍應捷一向願意對他仁慈。
當然這是他自認為的。
霍雋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從頭到尾的陌生,“父親,榮安民這個人父親還記得嗎?”
聽見這個名字,霍應捷臉色當下就是一變,手中的毛筆掉落,暈成一團墨。
他將紙胡亂揉到一起,強裝鎮定道:“誰?你說誰?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認識。”
霍雋盯著他,眼神竟然讓他有些毛骨悚然,“父親真的不認識嗎?”
霍應捷惱羞成怒,把毛筆往地上一摔,聲音拔高色厲內荏地反問道:“霍雋,你注意你的態度!我是你爸,你是我兒子!你什麼態度?我說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你在確認什麼?!”
見他這樣心虛,霍雋反而愈發冷靜,只是聲音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爸?你有什麼資格當我爸?不是我姓霍,骨子裡留著和你一樣骯髒的血,你就是我爸了。”
“啪”的一聲,一道響亮的耳光打在霍雋的臉上。
霍雋偏頭,嘴裡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他不在意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嘴角掛起一抹邪笑。
他一腳把面上的桌子蹬開,桌子上的毛筆硯臺宣紙散落了一地,像是兩人這麼多年以來的關係一般,一片狼籍。
霍雋想到少女曾經軟軟糯糯地跟在他身後喊著他哥哥,堅持不懈地想要打動他,突然間有些崩潰。
“那是我妹妹!我的親妹妹!你憑什麼,憑什麼就這樣瞭解了她的生命?她才十幾歲,才十幾歲啊!你憑什麼?我問你憑什麼!”
霍雋雙眼猩紅,一聲聲質問著眼前這個自稱為是他爸爸的人。
這麼多年他偽裝的面具彷彿一瞬間土崩瓦解,沒有人見過這樣的他,包括眼前的霍應捷。
但這樣的他,正是霍應捷最為討厭的。
看著他這樣,霍應捷越發覺得自己當年做的是對的,他厲聲道:“霍雋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親妹妹?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罷了!你媽當初讓我蒙羞,我為了家族臉面沒和任何人說,包括你!我放過她一次,她就應該感謝我才是,安分守己好好過好自己的生活,偏偏還要出來作怪!你那個所謂的妹妹不過是你媽給你下的圈套!你連這點都看不明白,你真是讓我失望!”
霍雋再次一腳踢在桌腿上,直將一隻桌腿直接踢斷,轟然倒塌。
“啊啊啊啊啊——”他像只困獸一樣,找不到出口,只能憤怒地低吼。
霍雋對於母親的印象很模糊,似乎從很小時候開始,他就是被家裡的保姆阿姨帶大的,母親對他來說是個很遙遠的詞。
他記得自己年少時偶爾也會賭氣不解,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母親,每當這時候小小的季夏槐便會像個小大人一樣開導他。
她一臉深沉地看著他,對他說,“霍雋,我們這種家族這樣的事是很正常的,你看我不也相當於沒有爸爸吧?”
那時候的霍雋想,不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
至少她可以偶爾見一面爸爸,而他卻從始至終未曾見過自己的母親。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高中,有個女孩子找到他,開口喊得他就是哥哥。
女孩子比他小一歲,和季夏槐一般大,但和季夏槐是完全不一樣的性格。
她的性格很軟,每次被他兇了也只會吧噠吧噠地掉眼淚,紅著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再抓著他的衣角繼續堅持不懈地喊他哥哥。
霍雋從小到大雖然一直是人群中的焦點,可真正稱得上熟識的女生只有季夏槐一個。
他從來都只知道季夏槐那樣性格的女孩子,對這樣完全不同性格的女生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更何況還是他的親妹妹。
幾次過後,心就軟了下來。
後來他跟著妹妹見到了母親。
霍雋對母親是有恨的,她拋棄了他,他理所應當是該恨的。
可是當母親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她已經活不了多久,拜託他以後照顧好妹妹的時候,霍雋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感受。
很狗血,又很真實的事情怎麼會這樣發生在他身上呢?
霍雋覺得自己心還是不夠狠,若是夠狠的話,他應該當時就果斷地拒絕她。
她都沒有照顧過自己一天,又憑什麼要求他來照顧她呢?
妹妹又如何?
可是他沒有拒絕,他看著女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懵懂笑臉,心奇異地軟了。
於是霍雋什麼都沒說,他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卻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自發地承擔起了一個作為哥哥的責任,投入到了哥哥這個角色。
本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算是不錯。
可是,就算是這樣的日子,他眼前的這個人,他的父親,都不願意讓他擁有!
霍雋眼眶裡有了溼意,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
透過這身軀殼他看向他的內心,才發現他根本就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