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寫字的手一顫,原本平穩的線條突然抖成波浪線,他卻顧不上這些,擱下筆,便順著胤祚傾身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雲珠正滿眼慈愛的看著他。
胤禛眼眶一熱,千言萬語哽在喉中,他想說對雲珠的想念,對額孃的不舍,更想祈求雲珠之後別將他扔下,但最終,他也只啞著嗓子喊出一聲“額娘”。
淚珠子從雲珠眼中滾滾而下,她奔跑進來,將胤禛和胤祚一手一個抱住,哽咽著回道:“額娘在呢,額娘在呢。”
安撫完兩個兒子的情緒,雲珠又撲向烏雅夫人懷裡:“女兒不孝,勞您受累。”
烏雅夫人眼眶也見紅,她摸著雲珠的頭髮:“見你好,我也就安心了。”
夜裡,雲珠帶著胤禛和胤祚陪著烏雅夫人用過膳食,又將兩人哄睡之後,雲珠又回了烏雅夫人住著的偏殿。
敘話過後,烏雅夫人對著雲珠的臉,說道:“娘娘,既然您已經回京了,我便也到了該離宮的時候。”
“額娘。”久未見到烏雅夫人,這身體殘留的感情愈發濃郁,她瞧著烏雅夫人較記憶中花白的頭髮,添了皺紋的眼角,酸澀之情再也無法抑制。聽見烏雅夫人告辭之語,猛烈的不舍湧入雲珠的心間,理智告訴她,烏雅夫人說的是對的,但感情上,她舍不得烏雅夫人離開,理智和情感拉扯,雲珠乾脆什麼也不說,只逃避似的埋入烏雅夫人懷裡,淚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溼了烏雅夫人的衣裳。
“都多大人了,還和額娘撒嬌,也不怕胤禛和胤祚看見笑話。”烏雅夫人笑著,眼中露出柔和的笑意。
“我多大都是額孃的女兒。”雲珠愈發不舍,將烏雅夫人摟得更緊。
“雲珠,乖。”烏雅夫人輕柔的哄著,好似雲珠還是那個需要她安撫的幼童:“且不提我在宮中這麼長時間,符不符合規矩,家裡那一大攤子事情,我也放心不下。”
是啊,烏雅家也是一大家子人,這幾年雖然將家務事交代給了大嫂,可額娘對於烏雅家,必然是放心不下,她將額娘召進宮中照顧一個月孩子,還不知額娘是如何擔心。
雲珠悵然想著,努力擦乾淨臉龐上的淚水,抬頭笑著允了烏雅夫人的出宮申請。
烏雅夫人帶著雲珠給予的禮物出宮回家,胤禛和胤祚稍稍還有些不習慣,這讓雲珠更加註意他們兩人的情緒,理事的時候都必須保證兩人在她的眼皮之下,甚至晚上還將兩人抱去寢殿,陪著睡了幾晚。
這日日夜夜的安撫下來,胤禛和胤祚終於甩開烏雅夫人離開後的悶悶不樂,復又活潑起來。
胤禛和胤祚的情緒安撫好後,雲珠也忙碌起來。
為何,一年一度的放宮女回家的時候到了。
和進了宮一輩子都無法離開的太監不同,清宮之中素來便有規矩,選秀進宮的宮女子,未獲得君王寵幸的情況下,在二十五歲這一年,能夠賜銀出宮,回家嫁人。
每年的宮人出宮,都是件大事,這事雲珠前兩年也做過,流程都是熟悉的樣子,其實也無需雲珠多費心,不過是按部就班辦著罷了。
最多不過就是今年主事之人多了幾位,主意多了幾分,需要多耗些精神協調罷了。
讓雲珠忙碌的是,她突然發現,夏荷也到了該放出宮去的年紀了。
自從春杏出了宮後,夏荷便頂替了春杏的位置,近身服侍雲珠,京城那次地動之後,春杏失了性命,也讓雲珠第一次意識到世事無常,豁出去求著康熙將胤禛接回宮中。
自從春杏離去之後,永和宮的宮女來來回回,但陪著雲珠從入宮時走到現在的,僅夏荷一人而已。
夏荷做事不是最伶俐的,但她見證的雲珠的那一段歲月,迄今為止,夏荷依舊是雲珠最為倚重的宮女。
之前春杏出宮的時候,雲珠便向夏荷承諾過,若想要出宮,直言即可,雲珠一定會想辦法滿足心願,然而一年年的過去,夏荷卻從來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情,這幾年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又沒停過,雲珠忙著照顧胤禛,懷孕生子,打理宮務,一時間也將夏荷疏忽了去。
直到這次,在放出宮女的名單上,雲珠看見了夏荷的名字,這才恍然,原來和她一道走過這些日子的夏荷,也到了離去的時候。
雲珠知道,後宮中有些妃子,對於服侍她們得力的宮女,不願意放出去,也不知是忌憚貼身宮女掌握了她們太多的秘密,還是被伺候慣了離不開人,一個個機靈人就這麼將一輩子留在宮中,更有甚者,既不願意宮女出宮,又擔心被皇帝看中,將人賜給太監做對食。
這等折騰人的事情,雲珠絕不會做,宮中歲月漫長,宮妃進宮了是沒有辦法,但凡有條出路,哪個人又願意將一輩子消耗在這寂寥的歲月中呢?
更別提賜給太監做對食之事,這是何等的自私,又是何等的折辱。
雲珠非但不會攔著夏荷,她甚至盤算好了,按著春杏的舊例,給夏荷準備一份充裕的嫁妝,讓她未來的夫家知道,夏荷不是那等無依無靠的小可憐,真有什麼事,夏荷是能直接求到宮中的。
雲珠雖然不舍,但夏荷出宮後能過上更好的日子,也能夠聊以慰藉。
雲珠從庫房裡精心選擇了一些沒有打上內務府印記,也沒有計入康熙賞賜內檔的物件,多以金銀為主。將這些金銀餜子和釵簪用江南送來的貢布包好,雲珠這才招手將夏荷叫入了室內。
夏荷放下正在為雲珠縫製的衣裳,恭敬地走進了臥室之中。
已經到了春日的盡頭,前一天夜裡的一場雨,枝頭剩下的花朵全被雨打風吹而下,在地上零落成泥,淡淡的清香從殘花中散出,將雲珠的寢宮也燻得花香十足。
“主子。”夏荷走到雲珠身前,等著聽她的吩咐。
瞧著還是一如初初入宮時沉默少言的夏荷,雲珠輕輕嘆了口氣,滿是不舍:“夏荷,我前幾日見到內務府送來的摺子,你今年也到了出宮年齡了。”
“出宮。”夏荷怔了一瞬,茫然地看向雲珠。
“你今年已經二十五了。”雲珠滿腹的離愁別緒,就這麼被夏荷的茫然衝散,她看著夏荷,無奈地說道。
“居然已經二十五了嗎...”夏荷聲音低低的,卻沒有逃過雲珠的耳朵。
“真是,怎麼連今年多大都忘了。”雲珠看著夏荷,感覺自己有著操不完的心:“可對自己上點心吧,日後嫁人了,更是要重視自己。”
嫁人!這個詞讓正茫然的夏荷瞬間回過神來,她打了個哆嗦,突然跪在地上:“主子,奴婢不願出宮。”
“你這傻子。”雲珠戳著夏荷的額頭:“宮中的日子可不好過,你留在宮中幹嘛呢。”
“主子。”夏荷砰砰地直往地上磕頭:“主子,奴婢家裡額娘早逝,阿瑪很快又取了續絃,繼母第二年便生了弟弟,在奴婢進宮前,家中給奴婢相了個四十多歲的大人作續絃,就等著撂了牌子嫁人,那個大人生性暴虐,上一個妻子便是被他動手的不堪忍受自盡的,奴婢實在不願意,好在天可憐見,奴婢祖墳冒青煙,被選入了宮中,這才讓他們的算盤落空,奴婢進宮這些年,家中從沒有隻言片語傳來,出宮後還不知要受什麼磋磨。”
“混賬東西。”夏荷的話語很是平靜,這份平靜不知是經歷了多少絕望才換來。
“夏荷,如若是害怕家中磋磨,你無需擔心。”雲珠握住夏荷的手,殷殷叮囑:“只要我還在宮中一日,必然保你一日的平安,絕不會讓你家這麼磋磨你去。”
“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選給好人家。”
夏荷卻只慘淡的笑了:“好人家,什麼才是好人家。”
“我額娘拼著命為我阿瑪生孩子,結果沒熬過去,我阿瑪哭得肝腸寸斷,可沒多久繼母便入了門。”
“自那之後,我在家中便是幹最重的活,吃最少的飯,挨餓受凍從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