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冰碗裡的果子吃到盡頭,太醫院的太醫們,終於在院正的帶領下,氣喘吁吁地到了永和宮。
對於宮中各位主子的身子,沒有人比太醫更明瞭的了。
驟然接到萬歲爺的召見,院正小心翼翼地問明瞭,並非哪位主子突發疾病後,幾個值守的太醫對視一眼,眼中露出了然。並非急症,但又星夜召太醫,足以說明這位病了的主子,在萬歲爺心中足夠重要,重要到剛從南邊回來,便一刻也不能忍。
而前些日子,宮中得病的主子,滿打滿算也就永和宮偏殿那位主子了。這讓曾經由於章佳氏份位低而左推右擋,不願診脈的太醫,嚇得臉都白了。
手下太醫心中的小九九,盡數被院正看在眼中,此時不是責罵的時候,院正只狠狠地瞪了一眼,便讓藥童拿著藥箱,迅速往宮中而去,其他太醫紛紛跟上。
因此,院正剛入永和宮,抱著亡羊補牢的態度,向康熙行過禮後,立時便說道:“萬歲爺,臣現在便去為章佳娘娘請脈。”
雲珠也準備吩咐宮人,將院正引到偏殿。
“不急。”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康熙卻又拒絕了院正的請求。
這讓滿屋子的人都納悶不已。但,誰又敢質疑高高在上的帝王呢,宮人們趕緊將頭地下,掩蓋住偶爾洩露出的那一絲驚詫,太醫們收起了忖度人心的猜測,老老實實的等著吩咐,整個殿中,唯有云珠,還能問上一問。
“萬歲爺?”雲珠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接過康熙已經吃盡的水晶碗,提醒道:“章佳氏還等著這些大夫診脈呢。”
“她那兒不急。”康熙還是那句話,隨後,在眾人更加疑惑的眼神下,他和煦地望著雲珠:“這兩個月,你陪著朕東奔西走的,很是辛勞,先讓太醫為你診脈,萬不可留下隱疾。”
雲珠驟然抬頭,當是時,月白風清,康熙望向雲珠的眼眸,比月色更加清透,比月光更為溫柔,雲珠定定的看著康熙包容的眼神,眼眶突然便泛起紅暈。
帝妃對視間,太醫們和宮人一般,將頭埋得低低的,半點也不敢張望。
“你不能再離開朕了。”康熙抑制不住內心的擔憂,兩步走到雲珠身前,緊緊地將她摟在懷中,湊在雲珠耳旁,輕聲說道。
康熙的夫妻緣分,終究是淺了些,從赫舍裡開始,皇后、貴妃、普通妃嬪,一個一個都離他而去,在無人處,康熙甚至都思索過,是否真如大師所言,他命格貴重,一般人承受不住,最是親緣單薄的命格。
自溫僖薨了後,宮中已經好幾年沒出過什麼喪事了,康熙也漸漸將這個命格之說放了下來,卻沒想到,在猝不及防之時,宮中又有妃子病重。
這讓康熙再次回憶起大師的說法,這麼多年下來,後宮中這麼多的女子,眼前的烏雅氏最得他心,舟車勞頓、水土不服又最易害病,一直好好待在宮中的章佳氏,都能病成這般模樣,烏雅氏還不知道身子如何了。
聽著康熙這滿懷憂慮的話語,雲珠才明瞭,康熙為何讓太醫星夜入宮,又為何讓太醫先為她診脈。
一時間,萬千種滋味湧上心頭。
雲珠輕輕摟住康熙的腰,湊到康熙耳邊輕聲說道:“萬歲爺,您放心。”
隨即便輕巧地從康熙懷中退出,軟底繡鞋幾乎無聲,待雲珠在榻上坐正好,才清了清嗓子,吩咐院正:“先為本宮診個脈。”
太醫們眼觀鼻鼻觀心,只聽見一陣衣物的窸窣聲後,緊隨著的便是德妃娘娘的吩咐。
原來,萬歲爺關心的,不是已經重病的章佳氏,而是眼前這個瞧著氣色甚好的德妃娘娘。太醫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且不提,院正恭敬地搭上了雲珠的手腕。
佈滿皺紋的手搭了不短時間,院正神色尚算輕鬆地回話:“稟萬歲爺,德妃娘娘身子並無大礙。”
“無大礙?”康熙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神色不虞:“朕不想聽這種太平話。”
院正摸著雪白的鬍子,斟酌著用詞:“娘娘少時身子康健,後由於生育之事,多少虧了幾分氣血,微臣待會兒給娘娘開幾方藥膳。”
康熙這才滿意地頷首,示意太醫們去側殿為章佳氏診脈。
“等等。”正當太醫們正要告退時,雲珠卻將他們留下,在太醫們疑惑的眼神中吩咐:“萬歲爺也奔波數日,甚至辛勞,你們為萬歲爺診個太平脈。”
院正抬眼覷著康熙,卻只能見著威嚴赫赫的帝王,雙目盈笑地望著德妃,將手腕放在了脈診上。
院正瞬間了然,戰戰兢兢地為康熙診脈,好在,康熙不愧是馬背上的帝王,身子很是健壯,剛一搭上手,便感覺脈搏跳動格外有力,盡顯生機。
為帝、妃二人診過脈後,康熙終於揮手,讓太醫去為章佳氏診脈。
但與雲珠和康熙康健的身子比起來,章佳氏的身子,實在是破敗的厲害,就好像是一個一直在漏水的池子一般,數不清的藥物灌下去,好容易補上的精氣,很快又會以更快的速度流出,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
聽到太醫的診斷,雲珠沉默半晌,終於不再存著僥倖心思,她嘆了口氣,吩咐道:“讓十三阿哥以及兩位格格多陪陪章佳氏。”
有了雲珠的吩咐,胤祥出入後宮更加頻繁,但瞧著胤祥那一日較一日憔悴的臉,後宮中最愛說閒話的人,也不忍心編排他半句。
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誰瞧著都不落忍。
就這樣,胤祥親嘗湯藥,對章佳氏照料地無微不至,可以說是孝感天地。
奈何,天若有情天亦老,胤祥的這份純孝,終究還是沒有打動老天,康熙三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在纏綿病榻許多日子後,胤祥的額娘,在留下讓他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兩個妹妹的囑託後,溘然長逝。
胤祥滿眼通紅的跪在章佳氏身前,想到最後時刻,額娘最放心不下的,還是自己,深深覺得對額娘有愧,兩個年幼的妹妹早已哭成了一團。
訊息傳到正殿,縱使雲珠心中已經有了準備,還是為章佳氏嘆息一聲,無論她們兩人曾經是否有過罅隙,畢竟在一個宮中同住了這麼多年,到底還是有著感情的,人死事消,雲珠吩咐著秋菊,將永和宮正殿裡面喜慶的顏色都收了起來,雖說雲珠份位比章佳氏高出許多,無需為了她而服喪,但到底也沒必要再大紅大綠的扎人眼。
永和宮中,很快便素淡起來。
這些變化,胤祥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當他從渾渾噩噩中醒過來,有條不紊的吩咐著內務府收斂好章佳氏後,第一時間便求見雲珠。
雲珠毫不猶豫便應了胤祥的求見,就連胤禎,瞧著胤祥都沒有吹鬍子瞪眼的模樣,反而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了幾句。
“給德額娘請安。”胤祥嘶啞著嗓子向雲珠行禮,雲珠瞧著才過了幾日,胤祥身上的衣服便空空蕩蕩的,到底是她瞧著長大的孩子,雲珠忍不住地心疼幾分。
“快起來。”雲珠讓胤祥免禮,又吩咐著太監端來胤祥素來愛吃的點心,柔聲安慰:"你做的很好,你額娘在天有靈,也會為你驕傲。"胤祥瞬間便紅了眼眶,這些天下來,他要和內務府的人打交道,要確保他額娘不被人薄待,要為兩個年幼的妹妹撐起一片天,曾經備受康熙寵愛的小阿哥,一夕之間瞬間長大,卻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他做的很好,額娘會為他驕傲。
“砰砰砰砰。”胤祥跪著地上,給雲珠紮紮實實的磕了幾個頭,在章佳氏最後的時日裡,德妃娘娘對他們母子的照顧,是肉眼可見的,胤祥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相反,他有著比世人更純粹的炙熱心腸,雲珠對他們越好,憶及他對毓慶宮的投誠,胤祥便愈發羞愧。
對著雲珠,胤祥只能將他的敬,他的愧,化為一個個真心實意的磕頭。
胤祥幾日沒有剃的額頭上,已經長出了一層烏青的發茬,腦門用力磕在地上,發茬上瞬間便紅腫一片。
雲珠趕緊讓太監將胤祥扶起來,勸慰了幾句。
等到胤祥端正地告退,望著他踉踉蹌蹌的背影,雲珠終究還是心下不忍,吩咐秋菊為她更衣,前往乾清宮求見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