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東宮內監找上時, 張太監剛從幹清宮下值。
他告了明日的假,打算出宮去看看便宜小閨女。喜姐兒快八個月了, 會坐會爬會咿咿呀呀, 張太監越看越喜歡,幾天不見就想得慌,一有假, 就惦記著出宮回家。
怪道人都說老婆孩子熱炕頭呢, 張太監還真覺出了些滋味,雖說孩子的種有點問題,老婆的來歷也不清白,不過張太監漸漸也想開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坐在幹清宮裡的皇帝三千佳麗兒孫成群, 照樣煩惱個沒完, 他一個殘破之身,能這麼著就算享福了。
好好的打算被東宮內監攔腰叫斷。
張太監內心十分糾結, 一方面,他眼看著太子越來越不招皇帝的待見,實在不想再冒險跟太子來往;另一方面, 他隨侍御前, 又深知自從新年過後, 皇帝的身體一直就不怎麼好,六十開外的老人了,總這麼著, 太子和皇帝這對父子, 可說不準誰先把誰熬走……
要是他此刻撇清, 結果太子先翻身登了基, 那之前那些功夫都白下了不說,以太子的心眼,很可能還得記恨追究他。
左思右想,張太監還是隻好答應了,他不知道太子忽然要見張懷做什麼,也許跟上次一樣,又要指派差事,大不了再敷衍一次罷。
張懷很好找,京衛當值有固定地點,叫人帶了話去,那一衛的指揮使知道張懷的叔叔是御前大太監,平日都不敢管狠了他,一聽,立時痛快給了假,放張懷走了。
趕在日落前,張太監把張懷領進了宮,往東宮去的路上,把見了太子要謹言慎行的話叮囑了一遍又一遍。
張懷連聲應:“知道了知道了。”
張太監猶不放心,又想了想,索性道:“你就別說話了,太子要問什麼,我來替你答應。”
張懷有點不滿:“叔叔,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心裡有數。”
張太監:“哼。”
說話間,叔侄倆進了東宮,張太監的面容板正起來,也沒空再教訓侄兒了。
太子正獨自在日常起居的偏殿,周圍十分清靜。
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太子眼神焦灼地一亮,張太監拉著張懷還要行禮,太子直接擺手,上前向著張懷便問:“孤記得,你上回去青州,跟沂王之子同路回京?”
張懷看張太監。
“……”張太監小心地答,“是,當時老奴這侄兒可吃了好大苦頭,差點命都丟在礦洞裡,更在沂王那裡掛了名,往後都不好再靠近沂王了。”
太子聽出來婉拒,不耐煩道:“孤就問幾句話,沒別的事。”
張太監剛鬆了口氣,然後,他就聽見太子緊著問道:“沂王家那個小子,相貌、性情如何?張太監,你也見過,你們想起什麼就說什麼,要是在青州那會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更好。”
張懷張了張嘴,又閉上。
他對叔叔的話雖然不以為然,但一向還是願意聽從,他再次看向張太監。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張太監的臉色一點一點變了。
張太監真的一點都不想多想,但是他實在控制不住,因為太子這問話來的太突然太蹊蹺了,直覺令他聯想到了另外一件同樣荒唐離奇的事——就是張懷的那個“發現”。
後來,他自己親眼見到時,還君前小小失儀了一回,因為他發現侄兒嘴巴沒把門,眼神沒出錯,說的真有那麼點譜。
但雖然如此,他也果斷歸為侄兒的腦子不好使,並就此將那可怕的聯想打住。
他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太子嘴裡聽到這個後續——
太子關注沂王罷了,為什麼忽然問起今年不過十一歲的小王爺?
問話的神態又是這麼不同尋常,完全不像想從小王爺身上找到什麼打擊沂王的辦法,而是把小王爺本身當做一個要命的禍根——
太子的稟性,張太監再清楚沒有了,這時候再要不多想,都對不起他在宮裡這麼多年的資歷。
“——沒有什麼,老奴並不熟悉沂王家的小王爺。”張太監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從嗓子眼裡擠出來這句乾澀的話,擠完後,他下一句話方順暢了點,“沂王府提防張懷,老奴這侄兒人又傻,更不知道什麼了。殿下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了?”
太子緊緊盯著他,嘴角僵硬地挑了下:“只是忽然想起,既然你們都不知道,就罷了。”
張太監不敢抬頭:“宮門快關了,若殿下沒有別的吩咐,老奴就告退了。”
太子道:“嗯,你去吧。”
張太監帶著張懷告退,一出東宮門,他立即加快腳步,張懷居然差點跟不上他:“叔,叔你慢點,著什麼急,宮門還有一會才關呢。”
張太監斥責:“閉嘴,別磨蹭,快走,我剛才只怕沒瞞過太子。”
太子平日不是這麼好說話的人,多半是他倉促間沒藏好表情,叫太子看出來了。
張懷此時已不記得自己的那個發現了,類似的奇思妙想,他每日都有那麼一兩個,都記得,怎麼記得過來。
因此奇怪地道:“要瞞太子什麼?不過太子剛才的臉色是挺難看的,叔,這可跟我沒關係啊,我聽你的,一個字都沒說。都是叔叔你在說,哎,對了,叔叔,這樣看是你得罪了太子吧?
“叔,你怎麼都不說話——叔,咱們現在去哪兒呀?”
“回家!”張太監黑著臉,終於道。
**
東宮。
太子跌坐在椅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