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骨(作者:曲渚眠) 第54節(2 / 2)

陸慎從仁壽宮出來,外頭已下起了濛濛細雨,他徑直往祖母的壽康宮而去,還未進,便聽得一陣牙牙學語之聲。

他站在門口,示意宮女小黃門噤聲,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坐在殿內的地毯上,手上緊緊握著一串鈴鐺。祖母坐在她對面,正不厭其煩地教她說話:“跟祖母念,叫爹……爹……”

那小嬰兒搖搖手上的鈴鐺,只發得出模糊的音節:“呀……啊……”

那孩子已經五個月了,漸漸長開了些,眉眼幾乎同林容一模一樣。又不知老太太說了些什麼,那孩子頓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來。

陸慎站在那裡,望著那孩子,忽覺心中大悲,一片荒蕪。

這孩子還這樣的小,以後她會學會說話,學會走路,會叫爹會叫祖母,會有花團錦簇、尊貴無比的一生。可是,她的母親,那個總是神情淡淡,嗔怒著罵他無賴的女子,已經葬身江底,永遠停留在十九歲了。她在雍地這三年,想必是困苦時多,歡愉時少。

困苦時多,歡愉時少!

陸慎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這才叫老太太瞧見,命人請他進殿內去,見他神色寂寥的模樣,勸道:“你很不該這樣,悲喜要有度,這是家裡自幼便教你的道理。倘若你媳婦兒還在,瞧見你這樣,她又怎麼能不傷心呢?去了的人已經去了,活著的人還要向前看才是。更何況,還有阿昭呢,為了她,你也得多少打起精神來。”

說到阿昭,她似乎明白這是自己的名字,嘴裡含糊不清地‘啊啊’兩聲,衝著陸慎張開手臂,這是要他抱的意思。

陸慎抱了她,坐在膝上,一根手指叫阿昭緊緊攥住,便要往嘴裡塞,忽聽老太太道:“你剛見過你母親了?”

陸慎嗯了一聲,老太太又道:“你母親那個人我是知道的,脾氣不好,但是說壞也沒那麼壞。往年間還好些,這幾年,她服用五石散上了癮,便越發糊塗起來。起先她服這五石散,是她被長公主鞭撻後,為了止痛,漸漸的便戒不掉了。念著這一點,你也要體諒她些。”

陸慎抱著女兒,衣襟上都沾滿了這小丫頭的口水,忽然手指頭微微發痛,笑笑:“這孩子長牙了?”

老太太順著他的話,轉了話頭:“四個月就長了,這幾日我熬了些肉羹餵給她,她嚐到味兒了,連乳孃的奶都不肯吃了呢,也隨你小時候,整天笑嘻嘻的,不大哭。”

阿昭趴在陸慎肩上,滿是口水的小手去撓陸慎的頭髮,漸漸叫她抓了一小戳在手裡,使勁兒一抽,陸慎故做吃痛的神情,反逗得小阿昭咯咯笑出聲來。

老太太也跟著笑起來,命人遞了溼棉巾上去擦手:“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也得說。我年紀大了,還能照看阿昭幾年呢?你總是要選嬪妃、立皇后的,不知你有沒有人選,打算把阿昭交給誰撫養?雍州勳貴家的女兒倒是有幾個好的,文臣士族裡也有好些江南水鄉女子,今兒我見了一個,溫溫婉碗的。”

陸慎不答,好一會兒才道:“我打算親自撫養阿昭,替崔氏守孝三年,其餘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

他又坐了一會兒,抱了阿昭出殿來,在濃濃的夜霧中,父女兩,徑直往起居的承慶殿而去。

第88章

景平四年的夏天來得尤其的早,剛過小滿,便連下了幾日的大暴雨。雲銷雨霽一天晴整個洛陽皇宮都似乎滿是喧鬧的知了聲。

宮人們輕手輕腳把鑿成四四方方的冰塊兒小心翼翼運到勤政殿西側的五間楹房內,剛進門口,便聽見大臣朗聲奏對的聲音:“陛下,歷經三年休養生息中原之地民生恢復,僅今年一年,便產糧兩千萬石棉花、生絲共計一百五十多萬斤累計開墾荒地一百六十萬畝,中原人口已將近一千兩百多萬戶。”

又聽得天子低沉的聲音:“治天下者,當不盡人之財,而使人有餘財也。亂世新立之朝,莫不輕徭薄賦勸課農桑,與民休息。”又問:“均田之法已大見成效,地方各郡縣今年新修之溝堤、水渠,復古河道,進展如何?”

話音剛落旁邊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便手持玉圭,立刻站起來:“回陛下工部去歲主導對黃河排淤,以及在閩浙一帶御鹹蓄淡,已惠及百萬……”

宮人立在那裡,不敢隨意進去,等站在裡間的小黃門輕輕揮手,這才抬著冰塊往銅甕去,事畢,幾乎不發出一丁點異響,又躡手躡腳退出殿外。

有一個小黃門是新進宮來的,同掌事太監是同鄉,走得遠些了,問道:“怎麼剛才殿內的那些大人,不穿官袍?奴婢在宮外常聽人說什麼滿朝朱紫貴來著,進了宮一瞧,皆是青衣角帶,只有大朝日才穿公服。”

那掌事太監擰著那小黃門的耳朵:“不該問的別亂問,陛下替先皇后守孝三年,諸位大人也自然不敢僭越。”又叮囑他:“宮裡可比不得外面,不可隨意亂問。”

小黃門嘟囔道:“前幾日不是才辦過先皇后三週年祭祀,在大相國寺辦了許多日的法會?已滿了三年,除了孝服了?”

掌事太監立刻豎眉瞪他:“噤聲,你好大的膽子,敢議論這些,今日你不要吃飯了。”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議事已畢,宮人奉了茶、酸梅湯進去。

高堂上端坐的天子雖除了白衣,卻仍舊是一身青衣素服,忽笑問道:“諸卿可知,洛陽城如今有一樁新聞,言道金谷園旁有一女子賣唱,一路從滄州千里迢迢趕來洛陽,對武安侯自薦枕蓆,引為一時佳話啊。陳愛卿,你的宅子便在金谷園附近,可有聽聞這樁雅事啊?”

陳涵之是個聰明人,知道陛下從不無的放矢,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呢,立刻站起來,道:“臣略有聽聞,只不過並非雅事,是刑部駁回了滄州郡守的一件命案,這一家人上京喊冤的。”他頓了頓,接著道:“只是不知武安侯又如何牽涉其中了?”

這樣的事,刑部沒有管,臺諫沒有摺子,陸慎如何能不惱火,把手中的瑞獸銅鎮紙丟在桌上:“勳貴舊臣,平日倚勢冒法,凌暴鄉里,朕念其軍功,寬猶以待,如今在天子腳下,竟敢如此放肆。”

諸臣聽得這話,具是放下茶蓋碗,站起來:“陛下息怒。”

陸慎冷冷道:“今日下衙之前,臺閣出一份條陳出來,武安侯如何在鄉里強佔民田,如何殺人破家,皆一一具實奏來。”

眾臣出得殿來,已經是夕陽西斜之時,邁下丹陛,便見殿前金磚上跪著一人,不知跪了多久,已經叫曬得嘴唇乾裂、滿臉通紅,大臣們互相望了望,替眼神已不大好的德公分說道:“老大人,是安豐王。”

德公撫須沉吟:“喔,陛下待宗親甚厚,何故如此啊?況安豐王是陛下四堂兄,太后甚愛之。”

諸位大臣皆搖搖頭,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今日陛下動怒,安豐王恐怕沒那麼好過關的了。”

一時,有小黃門站在殿門口唱喏:“宣安豐王覲見!”

安豐王陸晄,行四,是陸慎的堂兄,幼時頗厚,為皇親中第一人也。只去年陸晄帶兵入閩平叛,吃了敗仗,不獨損兵折將,連帥旗帥印也叫奪了去,險些被生擒。奏報一經臺閣稟上,令陸慎大發雷霆,當即解了他的軍職,命他在家靜思己過。

陸晄聞聽殿內傳召,立刻躬身站起來,只他跪得太久,略一走動便又疼又麻,強撐著走到殿內,也不敢去瞧陸慎的臉色,直直跪下請罪:“罪臣陸晄,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陸慎哼一聲,拾起一本奏摺便直愣愣仍在陸晄跟前:“聽聞有一出新戲,命喚《十一娘怒沉皖江》,你可聽過?”

陸晄跪在那裡,有些莫名:“陛下,罪臣實不知此戲。不知這戲,唱的是什麼……”

陸慎哼一聲,冷冷問道:“當真不知道?”

陸晄搖頭:“臣實不知。”

陸慎揮手,一旁的小黃門便奉了一幅畫卷到陸晄面前,緩緩展開,正是陸晄府中的夜宴圖,觥籌交錯,侍女伶人相間,胡璇飛揚,頗有醉生夢死之態。

坊間傳聞,新帝設廷衛,監視百官一言一行,今日陸晄親身領教,當即嚇得楞在那裡,後背忽地冒出一片冷汗來。

陸慎肅色訓斥道:“朕命你在家靜思己過,你反呼朋引伴,在家裡晝夜歡飲,談詞賦曲。聽聞你還請了南人名班在家裡整日唱戲,有一出摺子戲,名喚《十一娘怒沉皖江》,講的是一位歌姬受人所騙,沉江而死的故事。”

說著聲音越發嚴厲:“尋常百姓之家,尚且知道避諱先人名諱。你是不知皇后行十一,還是不知皇后是沉江而去?你一一具知,還要在你的府邸把這戲連唱三日,莫非語涵隱射,是有誹謗皇后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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