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2 / 6)

霜降想他大約在問她。他卻馬上又說:“這麼大的字,非壯了膽才能寫。”他慢慢深深地點頭。“是吧,小女子?”

這回是問我了。霜降趕緊笑,說這字真大呀,首長寫得動這麼大的字吶!

“批評批評:這字寫得夠哪級水平?”程司令問。

“我哪懂啊。”霜降一縮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講話,恭維錯了,才會得罪老爺子。

“你們學校沒教過書法?”

“我們是小鎮上的學校嘛。”再有幾秒鐘,他若還沒事,她就告辭。他忽然抬頭了,看著她,眼光頗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來。

“你真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統統叫“小女子”。而且,當他叫“小女子”時,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彎抹角的湖南鄉音。幾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紮營,漸漸培養出他的一門能體現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調,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個字時,人們尚可能被提醒:這位顯貴人物身上殘存的一點動人的泥腥。

“你—半點也不像,起碼不像我那個時候的鄉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鎮上住了好兒年,我父親在鎮上當過消防隊長。

我們那個鎮大,像個縣。後來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種比掙工資好,我父親帶我們全家回了鄉下。我還是兩頭跑著,在鎮上讀了高中。怎麼啦,首長,鄉下姑娘就不興穿牛仔褲呀?”她想撒撒嬌試試。程司令卻仍盯著她看。“您沒事我走啦?我今晚答應帶四個小孩出去玩。”去哪兒?北京飯店?這時它倒成了她的借門。

“別忙走。”老將軍似乎猛地收回神志。“從那個櫃子裡取幾張紙,”他說,“鋪到桌上。”他手動動。

霜降一一照辦了。她留意到老將軍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帶有同色小細格子的紡綢褲褂,質料高檔,只是洗後未熨,前襟比後襟短了一截,並且被摺疊的痕跡非常惹眼。這類質料的衣服似乎不該被摺疊,更不該按西式服裝摺疊:那寬大褲腿土現出制服褲般兩條筆直褲線,看去不順眼,不倫不類。將軍的髮式也特別,耳以下被剃得極乾淨,剩下的白髮被仔細吹過,仔細分成“三七開”,像是壯勞力的光頭與過時的摩登分頭的生硬組合。“把紙鋪平,拿‘鎮紙’鎮上它。然後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個動作,將軍才頒佈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個意圖簡直是妄想。與他處長了霜降漸漸明白:他儘可能推遲你理解他根本意圖是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絕,截斷你的連續性獨立思考,支離你的思維邏輯,從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圖時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在你理解他的意圖而想逆反這意圖時,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圖。“好,現在選那中號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這時程司令走到她背後。“寫吧。”

霜降側過臉,見將軍目光十分柔和。“讓我寫?”她以筆尾端點著自己鼻子。

“小女子!”將軍捏捏她肩:“寫個字就這麼大驚小怪?

寫!你自己的名字總會寫吧?”霜降飛快書下自己名字,為使那隻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錯!這字相當不錯!”他把她肩撐得更緊了。她扔下筆,嬉鬧地跳到一邊。

她看見老將軍那隻空了的手仍鼓滿力。那手瞬間的靜止使她想到它什麼都揉得碎、毀得掉。

“你這字是沒一點功夫,不過,字胎子好。字不過百天功夫。怎麼樣,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寫下的名字四周寫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個“霜降”

圈死在裡面。他寫,霜降往門口移,嘴說您要沒事我走啦?一定誰傳錯話,害得您字也沒寫安生。她看看門又看看老將軍。他仍在揮雲舞鳳地運筆。還有三步,她就能從此地逃掉。

突然地,將軍筆一擲:“站住!什麼名堂?”

這聲吼讓霜降幾乎感覺自己中了彈。剛才還在將她有頭有面款待的將軍剎那間不在了,出來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兇又老,雙頰顯得臃墜,鼻孔那麼大而黑。不久霜降將發現他的喜和怒並不是他情緒的兩極,而是緊鄰著,似乎僅隔一層透薄的紙,一觸即破。

“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不請自來,想走就走?”程司令說著便昂首闊步地踏到他方才寫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個來回,不時投給霜降一兩瞥狠的、甚至嫌惡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樣惹了他,惹出他那麼大一股怒氣。

將軍發起脾氣來也是大手筆: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夠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軍儀仗隊前面走,像在眾志成城的百萬大軍前頭走。

最後他大踏步朝她走來,勢頭彷彿連她也一塊踏過去。他的腳步剎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熱呼呼的呼吸,它帶著老人腑臟裡沉澱淤積物質的氣味,一種豐富而混沌的氣味。它新新陳陳,混有多年前紅米南瓜、草根樹皮、蝗蟲土蟬大螞蟻的氣味,還混有不久前國宴的氣味以及當天午餐中油煎蠶蛹的氣味。嗅著它,霜降帶著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內是一個時代,一片江山,一部歷史。那部歷史教育她:沒有他,以及他這樣的老人,就沒有她,沒有新中國。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動。她強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內那股強烈的異感和不適。

“你得學書法,必須學。每天起碼到我這裡練習一小時。我決定教你了。”他把“決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顆碩大皮堅的蠶蛹。她不知這個“決定”

是厚待還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沒一個被他“決定”

的。她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說話中帶的那股“決定”意味,都是從這兒來的。他“決定”他他們,他們去“決定”別人。

既然是決定,霜降便將頭點得相當殷切。

將軍又說:“你還必須讀書。必須讀。”他手一劃,指四壁書櫃。

霜降更點頭了。她一點也不煩讀書,在家讀書添灶,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點區別使將軍如此“決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聰明,討人喜,但也不過一個小保姆啊。“年紀小,不讀書將來做什麼?!”將軍往語氣上加大分量,像反駁她的反駁,她一個字的反駁也沒有啊。若敢,她會問:將軍您自己吶?據說程司令本人並不讀書,儘管他的藏書是座富礦。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沒讀過。他藏書甚至不是為了後代,因為無論他兒孫中的誰碰了他的書被他察覺,他都會咆嘯。連他的小兒子大江隨手翻翻他的書,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書僅是他的物質財富,他對這財富的貪戀是因為他祖祖輩輩都貧乏於此。他愛它們,正因為他不可能真正佔有和支配它們,而僅僅是物質上的擁有。霜降為她突然獲得的特權震驚——他居然邀她來侵犯他這塊無人敢涉足的聖地。她感到擱在她肩上的手漸漸順她脊樑滑下去,最後停在她腰部。這隻手的自信與霸道使人不敢去懷疑它在倫理道德上的正當與否;這隻手的力度與熱情使人無法看透他真實的衰老程度。

“你是個不一般的小女子。”將軍說,或說他“決定”。

他表情全無。但目光卻溫存許多。手滑過腰與髖的弧度,又回來,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弧度會這麼好。它來回了幾次,驚羨那弧度的青春和美麗。“要好好讀書哦……”

沒什麼。他的年歲能做你外公了,她這樣想。終於不行了,她出聲地笑起來。只要這樣笑,她身子就可以亂扭或縮下去。那些鄉下婦人都這樣笑。

她知道這笑有多蠢。她知道這樣一笑就能把身土無論多少靈氣都笑光,笑成那種鄉下傻女人。而將軍卻不感到太敗興,也慢慢笑了。牽起一個嘴角——他也會這樣的微笑,它卻僅僅表現他無可奈何的驕縱。

電話鈴響了,她想,這下好了。

將軍抓起話筒,聽也不聽就說:“一會兒再打來,我現在有事。”掛上,它又響。將軍看它一會,“決定”給予理會。他的表情還似乎“決定”了它是淮。

“說。”他對話筒道。完全明白誰在說、說什麼似的。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