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中,陶枳也正在嘆氣。
她眼前放著的是一整套的裡衣,針線細膩,配色雅緻,一見就是用了心思的。
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單送了她。
下晌的時候劉司正還來尋陶枳,手裡拿了一條精美的間色裙,進門就道:“陶宮正,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氣了吧。她只說這幾月叨擾了咱們宮正司心裡過意不去,就做些針線相送。”
“其實哪裡就擾了?宮正也知道,自打到了這九成宮,簡直沒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腳打後腦勺,武才人別說擾,其實倒幫了我許多。”
“且她一向為人又剛強,從不貪半點小利:要我說她一個小姑娘在宮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兒。她卻每月都與公廚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錢來不說,自己份例裡的肉菜卻又白給到咱們公廚。”
劉司正來正就是為了說媚娘也太客氣了,想讓陶枳出面跟她談談,下次不要這樣勞神熬夜的做針線了。
不過當陶枳說到要把這次的針線都還回去,劉司正又連忙抓著她的間色裙捨不得道:“這次就收了吧,武才人的針線著實好,最難得是配色巧妙,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也都是可著頭做帽子——就我這腰身,比她粗三圈有餘,還回去她也沒法穿不是?還是我收下吧,可別糟蹋了好東西。”
之後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櫃給媚娘找還禮去了。
而陶枳被劉司正逗笑後,又陷入了憂愁:媚娘這樣好的孩子將來可怎麼辦啊!
原想著舊事過去,到九成宮聖人開顏後,媚娘去投個壺表現下,說不得就能博聖人青眼。
誰料到了九成宮,糟心事一件一件層出不窮,別說媚娘了,原本蒙召過的幾個小才人,都再也沒有面聖的機會。
連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見不到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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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被陶枳叫到屋裡時,還笑問道:“姑姑要我幫著寫什麼?”
給陶枳聽得更心疼了,於是閉上門對媚娘道:“你這孩子對別人都上心,怎麼對自己將來不上心?”
媚娘:……其實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見媚娘低頭不語,陶枳道:“我有個主意,你聽聽願不願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聖人病了一回……其實聖人征戰天下,身上難免有行軍舊疾,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兒。”
“那回聖人病的時節,後宮嬪妃們都向太醫署去要醫書要的熱鬧,但不過是花裡胡哨的架子哄人罷了,想來正經沉下心看的沒有幾個。”
“倒是聽沃兒說起,你是一直看著醫書沒放下的,與尚藥局幾個女醫佐也常討教——她們原也是宮人,不過是尚藥局的奉值們閒了教些醫術,就成了醫佐了。你學了大半年只怕也不差什麼。”
媚娘聽出了幾分意思。
果然陶枳問道:“前兒聖人召見我,說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總是很乏倦。讓我挑幾個通推拿案撫的宮女去御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與你敞開了說貼心話:若是你還願意去聖人跟前露臉兒,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說你雖不是宮女,卻是極通曉保養推拿的。想來這等小事聖人不會駁回,總有八九分準。”
“只是……”陶枳也直接道:“這一去,明面上還是個才人,但做的其實就是宮女的活計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頭。”
總而言之,如今到御前去,就是賭一把:有機會,但極辛苦,且回報不確定。
媚娘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職場作比,她可不是會裸辭和隨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當今的後宮狀況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絕不只是年輕嬪妃想得寵得子,為自己將來不剃頭當尼姑而去奮力爭寵,那些已經有兒有女的高位嬪妃們爭的更要厲害了。
這會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變動的,有兒子的妃嬪誰不想給兒子多弄點實封,這可是以後子孫後代過日子的資本!有女兒的嬪妃誰不想讓女兒嫁個赫赫揚揚好人家?
二鳳皇帝有時也頭疼於安排這一堆子女。
年輕時候是英雄風流,兒女們一個個蹦出來,嬌嫩可愛稚子繞膝覺得天倫之樂。可人到中年就發覺,那命運的饋贈果然是有價格的!這幾十個孩子都要他操心將來呢!
養兒防老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兒還得養兒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後宮中嬪妃們搶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麼一種白熱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對陶枳道:“媚娘深謝姑姑為我考量。但還請姑姑莫要幫我到御前了。”
“一來,姑姑掌管宮正司,若是違了規矩,送我這種才人代宮女,難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這些年託宮正司庇佑,多虧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讓姑姑落人話柄。”
“二來,姑姑,我也是心裡灰了。聖人屋裡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後爭成什麼樣呢,何況我這個大活人。與其去捨生忘死的與人爭鬥,不如趁現在過兩年安順日子。”
陶枳就嘆道:“也好。”這原不是一條好路,只勉強算是一條路罷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給媚娘想了另一條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讓媚娘平順過日子,哪怕將來去了感業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準備。
感業寺是皇家寺廟,裡頭有頭有臉的管事姑子們年節下也要進宮來走動,向各位娘娘請安,問及要不要供佛經海燈等佛事(俗稱騙點錢過年)。
陶枳原來從不理會這些姑子們,現在卻會主動搭個話送些銀錢點燈,先留下一步餘地。
想來將來再許以好處,叫她們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銀子過去,也要餵飽那些個尼姑,好讓媚娘免於被她們欺負,只在寺廟裡看看書種種花念念佛就好。
青燈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靜靜一生。就陶枳所見,這宮裡的娘娘,有的下場還不如出家當姑子呢。
只是怕媚娘不甘心罷了。
人這一世,心裡那口氣不服,怎麼過都不痛快的。
聽媚娘不願為一口氣去走這條險路,陶枳也沒多勸,看得開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愛弄得有點無措,想著將來若有機會報答,必要還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