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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嘩嘩嘩地拍打著白色的沙灘,彷彿能聽見氣泡一個接一個爆裂。這拍打聲平穩地週而復始,每次只發生極其微妙的變化,令聽者不由得心神恍惚,好像進入了一個熟悉的世界。天空中飄浮著淡紅色的雲彩,隨風緩緩流動,自顧自地變幻著形狀。
“您感覺怎麼樣?”加藤太郎壓低聲音問。
躺在床上的男人微微點點頭。他眼神迷離,看著穹頂式顯示屏上映出的流雲。他的鼻子裡插著吸氧管,面色蒼白,眼角發黑,感覺不到半點兒生命的光彩。只能從他耷拉著的雙眼皮和筆直漂亮的鼻樑中,勉強窺見他曾經散發出的男性魅力。
“果然還是不行啊。”男人用嘶啞的聲音說。他渾身上下只有眼球靈活地動著,將渾濁的目光投向加藤。“請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吧,這樣我們雙方都會更輕鬆些。”他揚起了左嘴角,這應該是在笑吧。
加藤的雙手緊抓膝蓋,垂頭道:“對不起,遠野先生。是我能力不足。”
“我還有多少時間?”
加藤躊躇道:“半年。”
“應該沒有這麼久吧。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想我可能撐不到一個月了。”
男人又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的雲彩。整個天空都泛著紅光,快日落了。
“我本來還有五十二年可活,五十二年啊。沒想到,竟然要提前這麼多就結束了,這麼突然。為什麼偏偏是我?”
說到這裡,男人閉上了眼,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不一會兒便響起了鼾聲。在止疼藥的作用下,睡眠的時間也大大延長了。就像是要配合男人的熟睡一樣,頭上的天空也暗淡下來,浮現出點點繁星。
加藤站起身。
穿過寬敞的房間,經過兩扇自動門,來到室外。住院樓長長的走廊中,基調是奶油色。地板上,兩條橘紅色的線延伸開去。兩側是各個病房的門。最上層的病房都是單人間,配有浴室和廁所,但安裝了穹頂式顯示屏的病房只有兩間。其中一間是加藤剛剛離開的711室,另一間則是711室對面的701室,兩個病房之間是監控室。701室裡住著院長的一位女性朋友。奇怪的是,這兩個病房中的患者得的是同一種病,都由加藤擔當主治醫生。
加藤走進燈光明亮的監控室,當值的護士有兩人,正坐在桌邊喝咖啡。在監控室可以實時掌握住院樓頂層患者的情況。如果患者呼叫,或者有資料檢測出異常,警報聲就會立刻響起。
名叫宅間麗莎的護士察覺加藤到了,忙說:“啊,醫生,您要不要也來喝一杯咖啡?大河原醫生說他搞到了西藏產的咖啡豆,送來給我們嚐嚐。”
“可以嗎?這麼珍貴的咖啡豆。”
“加藤醫生您要喝的話,我們可求之不得呢。”
“那我就不客氣了。”
宅間護士高高興興地朝裡屋走去,那裡有一個小廚房,沏茶的時候可以用。
“今天宅間小姐還真是爽快呢。”護士長一邊欽佩地說一邊啜著咖啡。她是五十年的老護士,與加藤也結識許多年了。
“大河原先生來了?他還好嗎?”加藤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南田護士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他好像特別在意宅間呢。”
“哎?大河原先生對宅間有意思?”
大河原是一家公司的老闆,在趣味汽車比賽中遭遇事故而入院,一週前剛剛出院。
“麗莎什麼反應?他倆有戲嗎?”
“她好像對大河原不怎麼感興趣。雖說很有錢,但那人的性格實在是……”
大河原在住院時任性妄為,給護士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西藏產的咖啡豆也沒有用啊,真夠悲催的。”
加藤條件反射般朝窗外看去。
夜色如墨。
“怎麼了?”
“好像是雷聲。你聽到了嗎?”
“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提到會打雷下雨啊。”
加藤凝視著窗外的黑暗。從明亮的房間裡看不見星星,也看不到疑似閃電的閃光,卻分明能聽見低沉的轟鳴。
難道是……
宅間護士從裡屋回來了,將一個淡綠色的咖啡杯放在加藤面前。咖啡的香味飄了出來。加藤道了聲謝,宅間微笑著答道:“不用客氣。”然後就坐在了剛才坐的椅子上。
加藤立刻嚐了一口。“呵!西藏產的咖啡豆果然名不虛傳啊。”
“泡咖啡的人手藝也很棒哦。”
“不好意思。”
宅間護士忽然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對了,遠野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加藤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說:“他已經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還哀嘆自己死得太早呢。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索性沒說話。”
“是這樣啊。”宅間護士的肩膀悄悄地放鬆下來。
“你好像是遠野先生的狂熱粉絲呢。”
宅間護士默默點頭。
南田護士感慨道:“我也還記得,當時他真的相當紅。”
在二十年前上映的電影《雪旅》中,遠野真初登銀幕,被選拔出來扮演與女主角對戲的角色。他英俊的外表和深沉的嗓音牢牢抓住了女性觀眾的心。名噪一時之後,他的戲路也越走越寬,從苦情的悲劇到誇張的喜劇,他幾乎無所不演。後來,他決定每五年就製作一部自己主演的電影。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因為身體不適而緊急入院。經過檢查,在他的肺、胃、胰腺、肝、腎、大腸、膀胱等臟器上,都發現了直徑三到七厘米不等的腫瘤,而且全都是惡性腫瘤。診斷結果為突發性多臟器癌(Sudden Multiple Organ Can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