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公主垂首謝了恩典,起身來要接旨。太監統領將玉軸放到她手中,拂塵一掃,眼角便漫起笑紋。
“殿下稍候,皇上過一會兒怕是要登府門與殿下敘敘家常。”
她聞言微愣:“我父皇?”
天子輕易是不出宮門的,但偶爾到朝臣家中喝兩盞茶也不是沒有的事,可畢竟政務繁多抽不開身,一年裡大概就那麼兩三回。
自從商音出嫁,當然也是做女兒的入宮去看父親,怎好叫父親親自上門呢。
不消說,鴻德帝此舉的用意非常明顯,一則是來安撫她,給閨女些寬慰,二則同樣有震懾旁人的意思——皇帝已經作出讓步,就別再盯著人家公主不放了。
父女倆碰面之處是正院的廳堂。
今秋擺好茶果後便自行退出去,待在門外不遠不近的地方。
沒了外人在場,鴻德帝的姿態較之平時更加隨和。
他一身玄色的常服,絳紗袍鬆鬆垮垮地套在肩上,若非胸前盤著條金線圓龍,瞧著就像個平易近人的致仕老鄉紳。
商音悄悄深吸一口氣,勉強打起精神捧茶給他喝,“父皇,這是我今年得的,剛摘的明前龍井,您嚐嚐看。”
鴻德帝負手側過身來,卻並未接她的茶,只一言不發地用掌心將杯子摁回了桌上。
商音正面露詫異,便聽他咳嗽了兩聲,嗓音蒼啞地問:“覺得委屈嗎?”
甫一聞得此話她腦中驟白,瞬間咬住唇,良久才不是滋味地垂目回答:“……有一點。”
耳邊聽到天子長而低沉的嘆息。
鴻德帝的手在她頭頂上略停片瞬,或許是想摸一摸女兒的髮髻,又不知怎的收了回去,仍舊背在身後。
“商音啊。”
宇文煥很少叫她的小名,與別人不同,鴻德帝每次這樣喚她時,反而是在極嚴肅極莊重的場合。
“父皇雖作為一國之君,但也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他言語間深藏歉疚,“許多事上,父皇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商音耷拉著腦袋,把玩裙子上的絛帶,悶悶回應:“我知道。”
“朕是皇帝,就註定了朕不能全然給予你尋常父親能給的東西。”鴻德帝看向她,渾濁的老眼中蒙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商音就聽見他用一種極壓抑的語調低沉道:
“商音,你要原諒朕……”
她抬起頭時正好逆光,鴻德帝握拳輕咳,臉上猶含病容,似乎比在南山圍場那會還要嚴重幾分。
商音忙過去替他撫背。
皇帝也沒揮開她,只端起蓋碗飲水潤喉。
新茶剛剛放涼,鴻德帝便帶著烏泱泱的太監侍從們,步出了重華府。
商音一路送到府邸門外,站在石階下注視著聖駕一行啟程回宮。
她心事重重地掖手發著呆,長久立於原地裡沒動彈。她不發話,周遭也沒人敢上前打攪,只放任公主一個人在街旁出神。
一直以來,商音都覺得鴻德帝高大得像座山,一言九鼎,聲威赫赫。而自己唯有倚仗高山方可遮風避雨,乘涼取暖。可這次短聚之後,她才無端發現父皇老了,是真的老了,連走路的姿態都透出疲憊,背光而行時脊樑骨甚至有些佝僂。
神龜雖壽尚且猶有竟時,萬歲萬歲難道就真的能長命百歲了嗎?
“啪”的一聲。
她被響指打回了神,一怔愣,迎上面前一張俊逸清秀的臉。
來者的眉目生得格外濃烈,是看一眼就很難讓人挪開視線的那類。
“你幹嘛呢?”
隋策剛下職,著軟甲的官袍還未換,似笑非笑道,“大街上站著發呆。”
商音很快收斂表情,避開他的眼光,心不在焉地道了句,“是你啊。”
“怎麼。”他往皇城方向投去一眼,意有所指,“聽說剛剛陛下來過?”
“嗯。”
商音甩著大袖,活動著兩臂的筋骨朝院裡走。
“上頭宣了旨,讓在家禁足半個月。他是來安慰我的。”
隋策聞之輕笑調侃,“不錯啊,你派頭倒是不小,還有天子親自登門安撫。換成旁人可沒那麼好的待遇。”
“呵,是嗎。”
重華公主對這番奉承不為所動,過了影壁,正院裡管事的尚在核對宮中抬進來的賞賜,她看也沒看就吩咐:“這兒一共價值多少,你登記成冊,折成金銀全捐到西南受災的兩縣去。”
對方不由一訥,“啊?”
“全、全捐掉啊?”
商音皺眉重複,“對,全捐。”
反正是為了春典的事賠給她銀子,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