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碧湖的另一端。
在隋大將軍眼中“相談甚歡”的商音臉頰笑得都快繃不住了,著實是鉚足了勁兒在找話題。偏偏她每回絞盡腦汁甩出的話頭,方靈均回個兩三句必要冷場。
這人真是太會聊天了,她想破頭皮都接不了下文,實在是發愁得要命。
“啊。”
重華公主忽然起了個想法,“對了,聽聞小方大人也常去萬春街逛書局是嗎?”
方靈均彬彬有禮地應道:“是。”
她眨著眼,滿目晶亮,別有深意的問:“不知近來時興的書您看了哪些?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推薦一二呢?”
“印象深刻的……”年輕的文官認真沉思片刻,含笑點頭,“的確有一本,這幾月來賣得挺好,在坊間的口碑倒是不錯。書名為《春亭舊事》,是部志怪小短文,似乎尚有續集。”
商音一聽,暗戳戳的竊喜竄上眉梢。
心道:不枉我每月花那麼多銀子造勢。
便趕緊附和:“原來小方大人也喜歡看這本呀?竹生先生的著作不多,我才瞧了個開頭,不知大人對此書評價如何呢?”
她悄悄咬起嘴唇,不動聲色地期待著方靈均的回答,準備等他誇完了之後自己再尋個機會“不經意”露出馬腳。
她可真是太機智了。
“嗯……”
那頭的方靈均果然頓了半晌斟酌言語,隨後道:“題材大的方向還算有趣,可惜文詞過於矯揉造作,雖說單看時辭藻華麗優美,但用以敘事未免太過累贅,有些刻意炫技的意思。這位作者想來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走筆間不乏囂張之氣,因此故事講到後半,情節已不及前面精彩,反倒都花在了堆砌生詞上,我沒有看完全本,過半後就丟開了。”
商音:“……”
這天沒法聊了。
是她的錯,她不該在狀元郎面前班門弄斧的。
湖面上起了風,涼風吹來不遠處貴婦人們花枝亂顫的笑語聲。
宇文姝對付完一干旁敲側擊打聽駙馬人選的夫人們,領著侍婢外出透透氣,絹帕剛擦過下巴,正碰見前方拐角處站著的商音二人。
她步子一頓,甚至沒有多想便飛快後退,藏於樹蔭之下。
“主子?”宮女面露不解。
宇文姝豎起食指讓她噤聲,自己則扒著樹枝在暗處觀察良久。
僅是短短片晌的互動,卻不難發現商音這對誰都沒幾分好臉色的炮仗,居然對小方大人多有討好的舉動,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不免惹得她心生奇怪:“又是方靈均?”
宇文姝禁不住揣測:“宇文笙難道是真喜歡他?”
乍然得出這個結論,她腦海裡竟不自控地浮出一個念頭來。
儘管待在深宮之中,但託母親的福,三公主對朝堂發生的大事皆有所聞,訊息還算靈通。且不提之前殿上的爭吵與交鋒,就是鴻德帝親自出宮往重華府小坐的事,便已在三宮六院傳得沸沸揚揚。
她商音去不了春典,被禁足了又如何?
父皇還不是巴心巴腸地趕著去寬慰她。
再說女子怎能主持文人的慶典,她私交朝臣本就不對,本就是大忌,難道不該受罰嗎?
當初懷恩街那件事自己還是無心之舉呢,父皇可曾來看過她一回?
她不服氣商音每回鬧出亂子都有人給她收拾爛攤子。
也不服氣她無論如何作天作地,鴻德帝都照單全收一概包容。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當真從未顧及過膝下子女的感受。
三公主不想還好,越想越是意難平。
宇文姝握住了拳,衝著遠處的人影不甘道:“我也不比你差的。”
*
散席後商音一行最先離開。
她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鑽進車內,待隋策進來,還未坐穩,話匣子就跟收不住勢似地嘰裡呱啦開啟。
她講這次的計劃有多麼多麼成功,說小方大人有多麼多麼憐惜她,說他們聊得多麼多麼深入,探討了人生,探討了學識,探討了生與死,天地奧妙,宇宙洪荒……
隋策此前還只是情緒懨懨,被這把聒噪的嗓子灌了一耳朵,面色幾乎煩悶到了極點。他什麼也沒聽進去,在窗邊支著腦袋微瞥眼眸,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商音那半邊臉上。
車簾輕晃時,從外面透入的光斑駁而搖曳地灑在她眉峰和唇角,女孩子麵皮嫩,剛打下去肯定有紅痕,但捱到此刻想必也都散了。
可不知為什麼,他總鬼使神差地感覺那處肌膚有自己清晰的五指印。
甚至能夠在注視中將位置與形狀一一還原。
“……看上去這次真的有戲誒,我告訴你哦,適才要出府前,他知道咱倆會同乘一架車,還很溫柔的關心我,讓我當心一點……”
重華四公主捧著臉含羞帶怯,冷不防抬起頭看隋某人那個死樣子,不滿之情油然而生。
“喂……”
她推推他,噘著嘴問,“你有聽見我說話嗎?我在跟你聊天的。”
隋策被她搖得晃了兩下,神情有不加掩飾地掙扎,像是突然很惱恨自己似的,他低低吐出一口氣,沉聲嘆道,“我出去騎馬。”
言罷,甚至不等商音回應,起身一俯首,鑽出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