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追到了丹鳳門前, 直到禁軍勸阻, 才不得不停在巍峨的石獅子邊。
遠遠踮腳看去,和親的隊伍只能瞧見一個尾巴,嫡公主的儀仗喜慶又招搖,紅豔豔地在半空迎風鼓動。
宇文效滿臉淚痕卻又頗為安靜地凝視著御街上浩浩蕩蕩的人馬,不聲不響地抽噎,抽得周身顫抖。
他五哥不知是幾時來到他背後的,宇文承一言未發,就這麼陪著他遙望著送親的人馬漸行漸消。
六皇子眼珠依舊一轉不轉,只開口道:“其實,你們說的,我都明白。”
“我知道姝姐姐利用我,知道她對我的好皆是有所求,也知道懷恩街災民之事,是她有意讓我攬全責……”
“可又能怎麼辦呢。”他像是在問他,又彷彿是自語,“宮裡,也沒別的人對我好了。”
“至少她待我是真心實意的……至少我認為是真心實意的。”
“在這皇城,要麼變成我,要麼變成宇文笙,沒得選了。”
宇文承是過來人,見狀既無法苛責他什麼,亦找不出話來寬慰,最後伸出手,在少年的肩頭上輕輕一摁。
車馬從永平城北門而出,上百抬嫁妝披紅掛綵地踏上西行往北的路,隋策握著韁繩在馬背上慢條斯理地欣賞四下的風景。
此番趕路不比他自己騎馬利落,拖著十里紅妝還有一大幫不禁風雨的侍婢宮女,少說也得耽擱四五天。
真是想想都覺得難熬。
最後一隊壓陣的騎兵離開京城,城郊樹下的年輕公子終於收回視線,垂首嘆了口氣,或許嘆完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而嘆,滿心複雜地掉頭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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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走後的第七日。
這塊南疆沙盤圖果真非同一般,忙活至此也才完成了十之二三。
商音在一堆木頭塊中翻揀良久,忍無可忍地“嗷嗚”一聲,一腦袋栽進拼圖裡,有氣無力道:
“啊,好煩,煩死了!”
今秋正窩在椅子上做針線,聞言見怪不怪地掀眼皮,“您又怎麼啦。”
“覺得不好玩,不玩不就是了,駙馬爺也沒逼著您非得拼完呀,幹嘛這麼苛待自個兒。”
“我不是在煩這個。”她懨懨地側目,“他是沒逼著我拼圖,可他逼著我給答覆啊。”
商音低聲嘀咕,“都發愁幾天了……”
“有什麼可愁的。”
大宮女挑著眉,別有深意地瞅她一眼,“您會猶豫,證明您心裡有人家唄,這還猶豫個什麼呀,橫豎您二位親都成了,就差一個圓房,這跟旁人比起來得省多少事兒。”
“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商音支起身,“本公主是有宏圖偉業要完成的。”
推翻梁氏,揭露梁家的惡行是其一,最好還能改善地位,青史留名……當然後者是個添頭,量力而行,不能強求。
“隋策自己在朝中的人脈就有限,可用的也不過是些無權無勢只會鬥嘴皮的言官,頂多給梁國丈撓個癢癢。他爹一輩子和氣生財,媳婦讓納妾就納妾,讓瞞著兒子就瞞著兒子,媳婦沒了,便對隋策言聽計從,指東不敢往西的,更別提楊夫人……唉。”
今秋思索了一會兒,“那您就不能不報仇嗎?”
“憑殿下如今的身價,安安穩穩一輩子,照樣可以過得很好啊。”
“不行,不能這樣說。”商音側過來面朝她而坐,這話也就出自今秋的口她不會往心裡去,若換做旁人,重華公主早就亮爪子了,“沒有我娘,便沒有今日的我;沒有梁氏,也不會有今日的我。”
她神色微凝,“是,我現在方方面面是不錯。但若不替她討個公道,我總感覺……好像自己只顧著自己安逸享樂,我會有負罪感。”
今秋認真地注視著她,甚是理解地點點頭。
“唉,好了,不同你說了。”商音放下拼圖,“我想我娘了,去給她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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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應疆域以北之地不及中原水草豐茂,氣候宜人。城鎮大多規模小,城外官道百十里處才偶有幾戶人家,白日趕路慢了,夜間就只得露宿荒郊。
隋策將宇文姝送至山陽驛,看到折顏部一行出發之後,方帶隊返程。
去時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回來便輕簡得多,一幫大老爺們皮實耐折騰,精神好時趕夜路都不成問題。
短短几日,路程就去了一半。
這天正午沿途經過間茶鋪,見時辰尚早,他索性叫人都歇歇,在鋪子裡吃頓午飯,補些水糧再走。
一行人穿的是官服軍裝,大喇喇地往那兒一坐,將店家裡裡外外的桌子佔了大半,乍然看去很是壯觀。
不少常客或是路人憷著官府的聲威,皆不敢上前,只匆匆買了點包子邊走邊吃。
隋策就著熱粥啃一塊油餅,吃得正高興,手肘旁忽然擱下一隻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動作自然地坐到了他身側,似乎是從隔壁桌過來的。
隋某人嘴裡叼著餅,餘光探究地瞥去一眼。
二十歲上下。
看模樣還是個窮書生,年輕白淨。
他倒是膽大,別人連靠近都畏懼,他竟堂而皇之地往他跟前湊。
這人很勇嘛。
不承想對方不僅膽大,還敢主動尋他說話,指尖輕輕往羽林將軍的胳膊上一拍,輕言細語地好奇:“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