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這場變故,得以叫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攏皇權,坐穩這大應的千秋江山。
甚至當初,是他那一句若生男孩兒就立為儲君,才使得榮氏成為眾矢之的。
如果說……
萬千寵愛本就是假的呢?
這個念頭一起,重華公主忽然在晴天朗日下打了個寒意透骨的冷戰。
假如所謂的“偏愛”“榮寵”“貴不可言”也只是為了給這件事蓄力呢?
那麼她曾經一廂情願的舊時光,那些她自以為美好的孩提時光,又算什麼……
轎輦停下的瞬間,不等宮女打起簾子,商音已率先衝出門,扶在白欄杆上難以抑制地低頭乾嘔。
身後的太監婢女一窩蜂簇擁上來,滿口“公主”的驚慌失措著。
可她只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放……手——”
商音喉頭一滾,緊擰著眉頭揮開一干宮人,神情既憤懣又悲涼,提著盛裝的長裙獨自走進歸月閣內。
老太監猶坐在炕上眯眼守著茶爐,因見她造訪,當即便起身要行禮。
“殿下……”
卻不料公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問你。”
“我娘那碗羹湯,是你交給梁氏的,是嗎?”
顧玉德聞言面色不改,眼光裡連個閃爍都沒有,老僧入定般在她的逼問下淡聲道:“公主這是從何處聽來的胡言亂語。”
“你只用回答是與不是,不用跟我打太極,我現在沒心情和你過招。”
商音打斷他,句句直接了當,“你究竟是誰的人?”
“是不是他派來的?”
重華公主兩手拎著他的領子,非得要他直視自己的眼睛不可。
老太監年過半百,一生的提心吊膽兼操勞讓他瞧著比尋常同齡人更為老邁,雙眼黃斑遍佈,渾濁不清。
他不帶感情地與之對視良久,眉目間不經意地透出幾絲木然來。
商音看著看著,忽地牽起嘴角冷笑,五指的力道漸次抽走,她笑得嘲諷且陰鷙,泰然自若地退後兩步。
顧玉德雙腿一彎,低頭衝她跪下。
“你不願說,沒關係,不過我告訴你,只要我想查,一年、五年、十年,我都會查下去,你是知道我的。”
“我宇文笙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冷著臉正轉身要出去,就在這時,背後的老太監沉聲提了音量:“老奴——”
“是江陵人士。”
他靜靜道:“年少時因和榮家有過節,家道中落,淪落至此,數十年來懷恨在心,故而才尋此契機向貴妃復仇。”
一言剛畢,衝上來的重華公主已然攥住了他咽喉。
“你同榮家有過節?”
商音好似被引燃了怒火,力道比先前還重上幾分,咬著牙齒反問,“你若真是因為這個,待在御前的時候就該動手;你若真是因為這個,榮氏敗落後第一個要對付的便是我,還費盡心思的幫我作甚麼!”
她狠狠一搡,將老太監推倒在旁。
“當我不知你的底細嗎?你家中人早就死絕了,否則也不會讓你在宮裡養老。死無對證的事,剛好可以借來編這個理由搪塞我,是吧?你編多久了等著現在用!”
商音說完長長地調勻了一口氣,旋即失望透頂似的,起身迎著熾亮的正午陽光步出長廊。
她太明白顧玉德為什麼會讓梁雯雪去送羹湯了。
禁宮之內,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上面主子一聲令下,當奴婢的自己也左右為難,一旦東窗事發,不管是被逼的還是自願的,都得送命。
他這麼做不為別的,只為給自己留條後路。
所以他才會內疚。
他才要拼命地將禍水東引。
而梁雯雪堂堂正二品的昭容,憑什麼肯輕易受一個太監的囑託。
答案只有一個。
他曾經做過御前太監首領。
從老太妃處至前殿僅兩盞茶的腳程,商音是徒步的。
再度回到御書房的石階下。
那室內沒點燈,光只能照了半壁進去,端坐於其中的人堪堪在陰暗之處,唯有上頭赤金九龍的匾額流著微微明黃。
商音奔忙了半日,匆匆又倉皇,等行至階前,她浮躁的腳步無緣故地便慢了下來,仰望著那塊大匾漸次清晰,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
像是一直以來壓在眾生頭頂的天命亦在漸漸向她靠近,高懸,巍峨,足以令人喘不過氣。
一個時辰前她才輕快自在地離開,不想眼下回來,會是這樣沉重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