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小說:人的雜誌叫什麼 作者:張煒

“怎麼說呢?”

“只要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只要傑出,就會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們知道很多人最終還是喜歡質樸的——而他們,不願被人喜歡。”

“故意讓人討厭嗎?”

“是的,這樣他們會活得更自在。他們非常孤獨。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對人的打擾太多了嗎?有人不得不用許多方法將自己與別人隔離開來,以獲得一份寶貴的孤獨。”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說才好。這種替人辯駁的方式是不是太深奧了一點?

“大家都討厭他們,他們也就可以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了。”

我仍沒有做聲。我在琢磨其中那一絲絲道理。我不太相信。因為那個萬磊生前太喧譁了。

他繼續說:“我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你看過他的畫了嗎?”雨子的動作慢慢騰騰,站起來,在寫字檯下邊一個小櫃子裡翻動著。他取出了一個寬大的相簿,這相簿精製極了。他伸出長長的手指翻開封面,我立刻被一些斑斕的色彩吸引了:它們像桌上那些照片一樣,不過每一張都有編碼。都是萬磊的作品,它們真的讓人驚訝,真的一片燦爛……雨子說:

“可惜這不是原作……我們準備給萬磊出一個畫冊。多麼優秀的一位藝術家,死得太慘了。他生前連一本好畫冊都沒有出來。他給雜誌畫了很多插圖,而這些真正的傑作……”

<h5>3</h5>

我的目光一直凝在相簿上。有什麼東西開始打動我——我感受了,但難以清晰地表達。我相信自己的鑑賞力,這裡邊有一些該是了不起的藝術品。有一種東西在燃燒,它有時寧靜陰鬱、孤獨,有時狂放、一瀉千里……我到底該怎樣理解“質樸”這個概念呢?質樸就是真實、自由和純潔……雨子一頁一頁翻動相簿,動作平穩和緩,一如他的性格。我這會兒才意識到:萬磊和雨子雖然是一對好朋友,可他們的差異竟然如此之大。這多少有點讓我感到奇怪:他們怎麼能走到一塊兒呢?

看完了這些繪畫照片,雨子把它仔細地放好,重新坐到藤椅上,仍然那麼微笑著。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一個問題:主導了這場談話的不是我,而是雨子,儘管他那麼溫和,不急不躁,聲調平緩。同時我還發現,我一點也沒有談到吳敏,而且忘記了切入這個話題。我覺得自己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事情也許真的像他說萬磊那樣—— 一切都在可以理解的範疇之內——但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諒嗎?我的心頭蹦出一個大大的問號。我搖搖頭,開始試著給自己重新鼓勁兒。

我仍然要尋找機會把問題攤開,因為我來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再去吳敏那兒,打消他的某種念頭。當他伸手去整理桌子上散著的幾幅照片時,我問:“這些照片就發在你們雜誌上嗎?”

“是的。它們發在封二。我們刊物每期都要發兩幅美術作品。”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忍不住問:“你們雜誌每期印刷要多少?全由國家補貼嗎?”

雨子皺皺眉頭:“我們這份雜誌快辦不下去了。主編川流也耐不住性子了……”

“大詩人川流?”

“是。他掛個名,實際上並不管具體事情。”

他告訴這份雜誌只享受補貼到年底,從明年開始就要自負盈虧了,“那樣大家就辛苦了,不得不為生存操心……”我卻不由得在心裡盤算:這樣一來,與我們葡萄園要辦的雜誌有什麼區別呢?它同樣要自己謀生啊。一談起刊物的事情我就有點衝動。我說:“這份雜誌的歷史很長,曾經非常有名。其實它花的錢並不多,再說這是一筆必要的文化投資……”

雨子笑笑,沒有說話。

我讀過川流的詩,那些寫黃河的詩曾讓我激動。就是從他的詩裡,我記住了一個自然地理概念:“黃河是典型的遊蕩型河流”。一個詩人竟可以把這樣的句子直接搬進一首詩裡。雨子說這個人如今愛酒甚於愛詩。我想這樣的人大概有一個人會喜歡,那就是釀酒師武早。

我站起來隨便看著。屋角掛著一張古畫,雨子在背後輕聲介紹:“這是一張宋畫。”我知道在這座城市裡做假畫的人越來越多——我問是否是真的?他點頭,說已經請梁先生鑑定過了。“誰是梁先生?”“就是梁先生呀,你沒聽說過?”

我一點都沒聽說過。

雨子介紹:“梁先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是這座城市裡最有名的一位老先生。”

“他是搞什麼研究的?”

“也談不上搞什麼的,博學,有名,連他的同學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人物。”

雨子隨便說出了幾位,有的知道,有的從沒聽說過。我問老先生屬於哪個單位的?雨子說:“梁先生很早以前就沒有職業了。解放以後政府曾邀請他擔任博物館的館長,他拒絕了。”

“為什麼?”

“這些老先生都是一些很有性格的人,不願乾的事兒怎麼也沒法讓他接受下來。那時工資很可觀……他拒絕的理由是——他覺得與之打交道的那些人沒有文化。他不願和這些人為伍。”

“他這樣講過嗎?”

“或者他講過,或者是後來一些人的估計……反正他幾十年都不怎麼出門,很少與人交往。但從其他城市來的老先生,特別是海外來的一些文化人,常常提出要見他。因為他太有學問了。”

接上雨子講了一個事例:四五年前,這裡發現了一位老學人的遺著,就是後來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書,是談論東部沿海古城的書……我的神經開始繃緊了:“就是談兩個古萊子國的異同——是那本古籍嗎?”

“就是那本。當時發現的是一部手稿,很亂,外地一個更大的古籍出版社要拿走,可我們這兒不想放手。對方說:‘我們不是不捨得你們出版,是因為你們這裡找不到能整理這部遺著的人。’出版社有些犯難——這兒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幹這活兒。這部手稿上那些古文字,一些符號、字跡,沒有幾個人認得出。怎麼辦?出版社的人不甘心交出去,因為這部手稿太珍貴了。他們到大學去,大學裡的一些老先生也沒有辦法。他們還試著到外地找過人。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眼皮底下就藏了個‘梁先生’!正這會兒一個很有名的海外學者為一個問題千里迢迢來請教梁先生,被古籍出版社的人知道了。領導一拍板,說快把那部手稿送給老先生看看。梁先生接到手裡,翻了兩下說:‘這不是我同學的一部書稿嗎?可惜還不全。你們從哪兒弄的?’就這樣,梁先生接受了整理這部殘著的任務。他覺得為死去的老友做這件事情很值得也很重要。就這樣,只用了半年時間不到,他就把手稿整理出來了,出版後就是你見到的那本古籍。當時出版社給了他兩千元的‘潤筆費’,老先生還是接受了。”

他在講整個事情的始末,我一直沒有做聲,心裡琢磨:那部殘著的後半部呢?我想的是手裡的秘籍……那本出版物太深奧了,時而“語焉不詳”——它特別提到了“思琳城”的變遷,那些地方最令我神往……如果能見到梁先生本人該是多麼榮幸啊!

“你能給我引見一下樑先生嗎?”這句話在口中一旋,但沒有說出來。

天色有些晚了,我站起來告辭。雨子說:“濱要回來了,留下吃飯吧,你正好也見見她。”

“誰是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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