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制服的僕人開啟門。蔣少祖驚異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么。他看見,在明亮的,優美的房間內,他,那個人,坐在窗前;那個人站了起來,生動地,熱烈地笑著,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蔣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緩緩地走進房,向這個熱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蔣少祖從未如此深深地鞠躬。這個人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無聲地笑著。這個人對蔣少祖是這樣的熱情;這個人眼裡有光輝;這一切使蔣少祖甜暢而安適,蔣少祖在大桌子對面的藤椅上坐了下來。

蔣少祖有嚴肅的表情;蔣少祖謙恭地坐著,注視著他,汪精衛。

汪精衛坐下來,支起腿,無聲地笑著;笑容變得柔弱,露出了憂愁。他放開腿,虛假地,做作地笑著,玩弄桌上的鋼筆,顯然他開始想著別的。他盼顧,額上露出了深的皺紋,他臉上有了不安和煩惱,他底豐滿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鐘的樣子忘記了蔣少祖。然後他忽然重新笑了起來,丟下手裡的鋼筆,看著蔣少祖。因為缺乏內心底準備的緣故,他底這個笑容是無感情的。

他,汪精衛,明瞭自己底地位,明瞭這些人,明瞭蔣少祖。他使蔣少祖獲得快樂,他諂媚自己;他底心需要無窮的養料。他在每一個人身上看出對自己的熱愛;他生來便會做戲,蠱惑到別人和自己。但時常他底惡劣的陰冷的心情,好像地窖裡面的冷氣,在他底臉上顯露了出來。

汪精衛甜美而奇異地笑著說,他抱著無窮的希望。他露出一種詭秘的慎重,和一種閃灼的憂鬱接著說,他相信中國,他喜歡中國底文化和民族。他底聲音是顫抖的,低緩的。他是出奇地曖昧,他未說他對什么抱著無窮的希望。“曾經是,將來也是!”汪精衛甜美地說,長久地張著嘴,但無笑容。

這一切對蔣少祖造成了熱烈的,興奮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蠱惑,相信是汪精衛和他,蔣少祖在創造著中國。但他底思想是較冷靜的;他總覺得這一切裡面有一種不平常的,曖昧的,甚至陰冷的東西。他預備提出問題;他希望使汪精衛喜悅;他覺得這是於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精衛未提到他底來信和文章。他難於想像汪精衛是已經忘記了這個。

“我覺得很寵幸!”他柔弱地笑著,以打抖的,富於表情的聲音說。

汪精衛張著嘴,看著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擁護政府,擁護汪先生的,”蔣少祖以細弱的聲音說,不自然地笑著。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對抗戰底前途怎樣看法?有一點,我們是覺得迷茫的,”他說,希望諂媚汪精衛。

“阿,是的!”汪精衛說。“我們抗戰?”他生動地偏頭,說,“我們地大物博人眾,我們是弱國,我們是弱國之民,我們抗戰唯有犧牲,我們唯有以焦土回答敵人!抗戰到最後一個人,流了最後一滴血,我們就算勝利!我們拿什么抗戰?我們唯有犧牲,犧牲!”汪精衛以生動的,女性的聲音說,臉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情。

汪精衛憂鬱地笑,看著蔣少祖。

汪精衛,這個握著最高的權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動的聲音和目光使蔣少祖有甜蜜的快樂。他冷靜地想,汪精衛是做戲,是虛偽的,但心裡的快樂更強。他想,汪精衛底話是曖昧而值得懷疑的,他,蔣少祖,應該尊敬自己,但心裡的快樂更強。他心裡有聲音說:“是他和我創造中國,支配中國,他和我!”

“我是反對他底德意路線的,我是反對的!”蔣少祖想。但他心裡有聲音說:“只要對我們底中國有利,什么路線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國,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這個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蘇聯充滿了毒辣的陰謀!”汪精衛突然用力地說;他底眼睛閃灼了一下;他底臉上瞬間地出現了一種戰慄。但接著他笑得更和藹,好像剛才的那種情緒不過是違反他底本意的一種偶然。“我希望表現這個意思--我個人特別地信任,”他做了一個手勢:他欠腰,以密語的方式說。

蔣少祖嚴肅地看著他。蔣少祖安靜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結合,在他心裡抬起頭來。他清楚地感覺到,汪精衛是希望著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違反的東西,他蔣少祖不能滿足汪精衛。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識到潛伏著的,將要來臨的政治底風暴,在這個風暴裡,指示,並支援著他的,將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衛,並知道汪清衛底這一切;他同情汪精衛;進門的時候他還想著這一切,警惕著自己。但恰恰在這個房間裡他忘記了這個,在這個房間裡,是充滿了汪精衛,充滿了權力,名望,諂媚,蠱惑。人們很容易想像,一箇中國的智識分子,坐在汪精衛對面--聽著甜蜜的話,受著離奇的寵幸,差不多不明白汪精衛在說著什么,但覺得這是人生底緊要的瞬間,他,這個智識分子,是懷著怎樣的情緒和意念。人們都在做著飛黃騰達的好夢,在這種瞬間,就準備獻出一切;那種人們恥於知道,蔣少祖恥於感覺到的熱情,是伴隨著某種理性底狡詐,燃燒著。在蔣少祖同時覺得有曖昧的,陰沉的,苦悶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看到,並抓住這種東西,以救濟自己底熱情。他心裡有聲音說他和汪精衛將支配一切;這種聲音,被蔣少祖的狡詐的理性所默許,是汪精衛在這個人間的輝煌的,幾乎是唯一的成就。年輕的人們有著良好的或不良的熱情,人們都知道;人們不知道,面對著飛黃騰達的老於世故的人們底這種熱情;被狡詐的理性所默許,它這種熱情,是無限的可怕;年輕時代因吞食人生教條而被忽略的那些陰晦的“蠱惑”,當生活赤裸出來的時候,就消滅了一切教條--為什么要相信教條?--燃燒了出來。年輕時代無條件地信任著自己是在過著全新的,積極的,進步的生活的智識分子們,年輕的時代向社會宣戰而對自己無知的人們,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們,到了三十歲--這是中國底年齡--就滿足下來,成了這種熱情底犧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國,在這裡,特別值得歌頌的,是所謂書生本色的那一種東西,在這裡,蔣少祖就感激地記起來,他是蔣捷三底兒子;在這裡,蔣少祖就記起來了,古中國計程車大夫們底剛直而忠厚的靈魂。這就是他所謂將在將來的風暴裡支援著他的良心。蔣少祖眼睛向著汪精衛,看見了他底靜穆的悲沉的祖先們。

“賤貧不能移,富貴不能屈;金錢不能收買我們,權力不能屈服我們!”這些祖先們,唱著這樣悲的歌,走了過去。

蔣少祖向汪精衛笑了特別嚴肅,特別誠懇的笑。

他想他無需說什么。他想只要不違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衛,以得到利益,就是說,他可以利用汪精衛。但現在一切顯然不同。

汪精衛顯然很懂得蔣少祖。汪精衛垂下眼瞼,輕輕地撫摩他底潔白的,柔嫩的小手,臉上有了瞑想的,猶豫的煩惱的表情。汪精衛顯得疲乏,異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來,以致於未覺察到蔣少祖底動作。

蔣少祖現在覺得自己是真的同情這個人物。他站了起來。

汪精衛恍惚地抬頭看他,繼續撫摩著自己底手;好像不認識他。

“是的,”汪精衛柔弱地低聲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蔣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衛未起立,恍惚地點頭。蔣少祖走了出來;看見肥胖的,面帶怒容的陳璧君疾速地走來,蔣少祖站下讓路;不知為什么,蔣少祖覺得汪精衛底這夫人充滿了整個的走道。蔣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兩旁的白色的,素淨的花。

走過候見室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來,攔住他。

“蔣先生有什么感想?”外交官問,快活地笑著。“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蔣少祖冷淡而有禮地說。“他身體健康嗎?”外交官顯然認為蔣少祖故意地驕傲,特別關切地問,面帶活潑的愁容。

蔣少祖笑了笑,說汪先生身體極佳。

“那真是謝天謝地!那真是!--啊!”

蔣少祖走出來,在門外被一個熟識的新聞記者追上了。這位記者憂愁地問他。汪精衛對抗戰底前途如何看法,並問他個人對這個接見作何感想!蔣少祖明白汪精衛對他的接見將被各方面所注意,態度很慎重。但因為這位記者是個熟人,並因為他有些興奮,他還是說了一切。

蔣少祖現在對權貴很冷淡。這位記者和他底朋友們底報紙有關係,但思想有某種偏向,地位是不簡單的,所以蔣少祖顯得對汪精衛特別的冷淡。他說,這只是官僚們的把戲,沒有什么新玩意的。

記者先生做了一個歪嘴,蔣少祖沒有注意到。這位記者對蔣少祖含著敵意,因此在蔣少祖面前顯得特別活潑;富於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們是常常用這種活潑來滿足敵意的。他向蔣少祖做出憂愁的面孔來,又做出信任的感動的面孔來;他不時做歪嘴,並笑出聲音。

蔣少祖終於覺察到了。

“這件事,是關係全中國的,”蔣少祖活潑地說,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記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給你發表了!喂!”記者站起來了,快樂地喊。蔣少祖沒有答,也做了一個歪嘴。

蔣少祖上了人力車。車伕問他到哪裡去,他隨便說了一個地名,下車後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裡去。他看見蔣純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過街道;他看見好幾個熟人,但卻沒有想到要招呼。他底頭腦曾充滿了紛雜的思想。經過熟識的舊書店的時候,他站了下來。

店夥計,一個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問好;他匆促地點頭,走到櫃檯裡面去,櫃檯上面,是積著灰塵的;在舊書店這一類的地方,總是積著灰塵的。因為即使沒有灰塵,人們也覺得它有。

還是在少年的時候,蔣少祖便獲得了關於中國底古書和它們底版本的知識;他曾經一度忘記它們,但在較安靜的時候,他還是能從它們得到一種追懷和一種審美的激動。幾年前,他猛烈地攻擊中國底文化;在這個戰爭裡,他的心靈不安地戰慄著,最後他是惶惑著,因為他不能從任何文化潮流裡面找到出路,但因為一切新文化底戰士們都是那樣的確信,並且有著光榮的緣故,他就覺得他底惶惑可恥。於是,在可以稱為投機的那種感情上,他既攻擊得更猛烈,但對於苦悶的,強烈而年輕的蔣少祖:這究竟不能夠說是投機;中國底新的青年們,總要以整個的自己來尋求新的道路的;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如此的。蔣少祖崇拜了伏爾泰和盧梭,崇拜了席勒底強盜們,尼采底超人和拜侖底絕望的英雄們。關於被壓迫的人們底苦難,關於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關於貴族底,布林喬亞底無恥的荒淫,關於普洛米修士們悲壯的呼號,關於中世紀的黑暗和文藝復興的光明,關於一切種類的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蔣少祖是有著知識的。那種追懷的感情和那種審美的激動,是一度的完全移到這些上面來。這可以說是一種貪婪,一種耽溺,一種知識人底無上的自私,蔣少祖以為他看到了光明,但這個耽溺的時期過去,他發現自己得不到什么;他做出一種理智來,呼籲革命和時代的精神,因為他覺得,假若不如此,他便會滅亡。這種恐懼這種理智的努力,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的身上,大半表現在機械的,教條的努力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身上,大半表現在機械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蔣少祖也反對機械和教條,因為他仇惡站在機械和教條上面的那個權力。蔣少祖記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義者,他未向任何權力屈服。

就是這樣的一個戰爭,就是這樣地,蔣少祖感動了新生的青年們。要說明這個戰爭底內容怎樣地漸漸變化,以致於漸漸消失,是艱難的。這或是由於年輕的時代業已過去,或許是由於他,蔣少祖,在這個戰爭裡沒有職位,沒有勝利的緣故。

蔣少祖底喊聲顯得微弱了;在波濤洶湧的武漢顯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這個,因而他底嫉恨更強,更惡毒。蔣少祖坦白地意識到,人們是為自己個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認了這個,為了打擊獲得利益更多的別的集團和別的個人。他覺得這是心靈底新的覺醒。他底心靈覺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著冷靜的邏輯了,於是他就忘記了那些超人們,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們。這些普洛米修士們,是需要想像的,遙遠的,浪漫的東西,而蔣少祖,生活在中國,對中國底生活有著這樣的經歷;他漸漸地就意識到,中國底固有的文明,寂靜而深遠,是不會被任何新的東西動搖的;新底東西只能附屬它。但他還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這種精神的傾向;他是在西歐底文化中生活過一些時的,所以他心裡有曖昧的恐懼和苦悶。他只是在文章裡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國和孔子;他只是讀更多的舊書,做更多的舊詩--他集納了多年來所做的舊詩,其中有一首是為追懷盧梭而作的。古舊的追懷和對中國底一切的審美的激動,無比地強烈了起來,他成了版本蒐集家了。在那些佈滿斑漬的,散發著酸溼的氣味的欽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蔣少祖嗅到了人間最溫柔,最迷人的氣息,感到這個民族底頑強的生命,它底平靜的,悠遠的呼吸。

他底朋友們對他底這種工作,或這種境界的讚美使他愉快。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裡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覺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這是一種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進這家熟識的舊書店,他頭腦裡的那些雜亂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靜了,覺得是離開了世俗的煩惱。

他買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詩集,因為他對這個選者底銳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覺得有趣,都是田園詩,都是不聞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來,那個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蔣秀菊。他顯然很興奮。她告訴他說:她要到難民收容所去看一個從前的同學。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應了。

蔣少祖注意到,妹妹裝扮得樸素而精緻。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鮮的綠色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費了大的匠心的。蔣少祖覺得,是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滿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蔣秀菊,顯然意識到了人們底豔羨的目光。她的豐滿的手臂是赤裸著的,燙捲了的長髮披在她的肩上;從每一個蓬鬆的、光闊的髮捲中間,潔白的,豐滿的頸部閃耀著。蔣少祖突然明白了,對於一個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樣的價值;他從妹妹身上才明白這個,因為他不願乘陳景惠身上去明白這個。

蔣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滿意現在中國婦女底裝束。蔣秀菊要去看的這個朋友,是最近才從南京逃出來的。她這個教會女生在武漢各處貼了條子找尋熟人。蔣秀菊剛剛看到這個條子。她決定要招待這個朋友;她不說幫助,而說招待,因為她深感近來的生活太沉悶。她底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圖謀一個外交界底差事。

在路上,蔣少祖問她近來怎樣。她回答說,她覺得已經被大家忘記了。蔣少祖瞭解地笑了一笑。

難民收容所在一座寬大的,好像廟宇的房子裡。沿街各處貼著尋人的字條,收容所底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貼得更多。收容所底卑溼底的大院落裡,和正面的寬走廊上擠滿了人,在凌亂的箱籠和行李中間站著或坐著。收容所正在開午飯;兩個大的飯桶放在院落中間。難民們圍著飯桶像蜜蜂,發出熱烘烘的嘈雜的聲音。

蔣少祖走上臺階。便站住了。蔣秀菊卻一直跑了進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裡面。一分鐘的樣子,她的鮮美的身影在衣著骯髒的,佩著白布的難民們底間隙裡顯露了出來。然後又消失了,又在另一個間隙裡顯露了出來。蔣少祖聽到了她底嬌嫩的,興奮的喊聲。蔣少祖想到,為什么她曾在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敵對的人群裡如此的勇敢;就是說,為什么她會這樣地“在感情裡面生活”,沒有理性。蔣秀菊紅著臉從人群裡面跑了出來,迅速地跳過那些行李和箱籠,在她的後面,跟隨著一個穿著鄉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蒼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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