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銷魂之窟(1 / 5)

快艇從中國臺灣最南端的鵝鸞鼻離岸,一直向南開,很快把岸上的輝煌留在身後。海面黑黝黝的,波紋起處閃著一波波粼光。快艇後留下一道白浪,白浪向後延伸著,隱入黑暗。

老虎魯剛親自把舵。他是“挪亞方舟”號私人空天飛機的老闆兼機長,今年35歲,中等身材,長得十分魁偉,眉毛和鬍鬚又粗又硬,方下巴。他沒有戴帽子,圓領的海魂衫被胸肌緊緊撐起。他嘴裡斜叼著一支菸卷,眯著眼望著遠方,帶著鹹味的南風抽打著他的面頰。

“瞧,已經能看見燈光了。”他說。

船上的其他人立即興奮起來,極目向前眺望。“挪亞方舟”號剛去月球運了一船鎳礦,昨天才返回地球。這種魯斯式空天飛機效能十分優越,曾是世界航天運輸業的翹楚。但它服役20年之後已經衰老病弱了,如今的每次太空飛行都是一次賭博,是和死神親吻。所以,太空歸來的一夜放縱也就成了慣例。不用說,這一晚的所有花銷都是由魯剛老闆掏支票。

靠魯剛站著的乾瘦老頭是老猢猻拉里,孟加拉國巴里薩爾人,臉上皺紋深陷,像一隻風乾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窩裡,似乎已老眼昏花,但偶爾亮光一閃,仍有當年的犀利。他今年65歲,按說早該退休了。他是魯剛父執輩的公司老人,是看著魯剛長大的,魯剛很尊敬他。他的家鄉在富饒的恆河三角洲,那兒曾是著名的糧倉,是盛產稻麥和黃麻的地方,但現在早就成了澤國。他的親人都在那次全球性洪水中喪生了,所以他把“挪亞方舟”號當成了自己的家。“我一定會死在飛船上。哪天我閉眼了,你把我的屍首裹好,從舷窗往外一推就行。這種太空葬可是難得地風光,億萬富翁們不惜花費巨資來預約呢。”他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魯剛笑著答應了。

在魯剛右邊的是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亞人。他的身形並不像西班牙鬥牛士,倒像是美國重量級拳王。他身材魁偉,肌肉十分發達,兩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不飛行,他就在賭場和姑娘懷抱裡打發日子。最後一名是小兔子布萊克,一個身形瘦小的肯亞吉庫尤人,經常哼著抑鬱蒼涼的黑人民歌的節奏跳蕩。這就是“挪亞方舟”號空天飛機乘員組的全體成員,是魯剛的玩命夥伴。

作為聲名顯赫的“挪亞方舟”號機長兼老闆,魯剛有相當豐厚的資產,無疑他應劃在“那一類”人中間:那些人戴著白手套,面板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在社交中從容自如,應對得體,也常向窮人慷慨地潑灑一些仁慈。但是,也許是少年時期的坎坷經歷,魯剛至今仍保持著“窮人”的狹隘偏激。當他不得不在那個富人圈中應付時,他常覺得渾身不自在。連他挑的船員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國家的。他的私人律師、巴西人平託先生曾敏銳地指出:

“你有一種頑固的‘窮人情結’,”他出身貴族,面板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銀髮一絲不亂,“所以你對下等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這並不是件壞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對上層社會的敵意。那會毀了你父親的事業。”

平託先生也是魯剛的父執輩,是他父親手下的老人。魯剛心悅誠服地記住了平託大叔的教誨,但仍無法改變自己的愛憎心態。

前邊的燈光越來越亮,很快變成了燈火輝煌的魔幻之地,這裡原是七星巖珊瑚礁島,如今大部已沉入海底。白天,透過清澈的海水還能看到當年島上的棕櫚樹和蘇鐵,如今珊瑚魚在樹叢中嬉戲;這個以觀光業聞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現代化建築,但如今只餘下孤零零的幾座半截樓宇。人類的瘋狂導致了地球母親的瘋狂,後悔莫及的人類只有盡力掙扎,才能勉強剎住文明之車,但也只能做到使其逐漸下滑而不致立即顛覆。好在人類的本性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半截樓宇很快就成了銷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們挑逗地脫著衣服,直至豐腴的乳房甚至女人的隱秘處都暴露無遺,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紗衣,這樣反覆進行。樓房門口是幾個妖冶的女子,穿著極暴露的游泳衣,碩大的乳房露出大半,目光呆滯,放縱過度的臉龐顯得委靡不振。但聽到汽船聲,她們立即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亢奮起來,迅速堆出笑容向客人迎過來。

魯剛笑著對船員們說:“衝鋒吧,老規矩,今晚的開銷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怪聲吆喝著在人群中呼喚他們的舊相好。拉里把船泊好後問魯剛:“冰兒要在這兒同你見面?”

魯剛不太情願地回答:“嗯。現在是10點鐘,她說在10點半趕來。”

拉里懷疑地問:“她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班克斯從舷窗上回過頭笑道:“她一定僱了一個偵探,每天跟在哥哥後邊。”

魯剛苦笑一聲,他可不把這當作一句笑話。沒準那個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這樣做了。昨天,飛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妹妹的電話,聲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語調中透出冷漠和煩躁,在那一瞬間他立刻覺察到妹妹又有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問:“冰兒,你身體還好嗎?有什麼事?”

魯冰疲倦地說:“我的身體很好,也沒有什麼事。我想見見你。”

“好啊,你什麼時候來?”

“明天,明天晚上10點半。”

魯剛當時略微猶豫了一下,因為這個時間正好與他的安排衝突。魯冰冷冷地問:“怎麼,明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你來吧,我在公司等你……”

“不必,我知道你們明晚要幹什麼,我就到那兒去找你。我也想到那裡放鬆一下,樂一樂。”說完就結束通話電話。

昨天接到冰兒這個電話後魯剛猶豫了很久,才決定不變動原來的安排。他不想讓魯冰知道船員的例行狂歡,但如果魯冰明天真的找到了這兒,那說明她早就知道,再瞞她也沒有意義了。老拉里不知道這裡面的曲曲彎彎,一個勁地搖頭,說你真不該讓她到這種地方來,你怎麼能同意她到這種地方來呢?

魯剛不願多解釋,苦笑道:“是她一再堅持的。我不想過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一個病人。”

拉里看看魯剛,不好再說什麼。他和平託律師常常為魯剛擔心,他對自己乖戾驕縱的妹妹向來是百依百順,這不像他平素疾惡如仇的為人。但拉里和平託都是公司的老人,知道這個被噩運糾纏的航天世家裡,有不少悖於常理的、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他嘆口氣,緘默了。

班克斯從汽艇前扭過頭,嬉皮笑臉地說:“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給我,我保證今生不再碰任何一個女人!”

拉里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想打岔。但沒等他說話,魯剛的臉色已刷地陰沉下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滾你×的。”

班克斯滿臉通紅,兩眼冒出怒火。這七八年來,他已成了魯剛的玩命夥伴,從心底泯滅了老闆和僱員的界限。他沒想到這麼一句玩笑話惹得魯剛翻了臉。老拉里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絲嗎?”

他扭回頭,看見一個女子正向他打著飛吻。這個“小”露絲可一點也不小,她是一個黑白人種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寬厚,看起來像一頭巴西河馬。班克斯馬上忘了剛才的不快,從舷窗探出頭,高興地吆喝起來。布萊克也找到了舊相識,是一個身體嬌小的泰國女人。汽艇靠岸,侍者繫好纜繩,班克斯和布萊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擁抱著進去了。老拉里早已沒了這種興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裡要了一杯朗姆酒,安靜地啜著。他看見魯剛最後一個離開汽艇,換了一身衣服,獨自到豪華的頂樓餐廳去了。

今天是週末,夜總會里客人很多。底樓大廳裡,在紫色的旋轉燈光下,人們都在瘋狂地扭動著。左邊是賭場,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正在熟練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無影無蹤了,他們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進了愛巢。愛巢是在下面幾層房間裡,也就是在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沒的樓層改建而成。這些房間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塊玻璃密封了原來的門窗,顧客們做愛的同時還能觀看魚兒在水中嬉戲。魯剛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而是順著旋轉樓梯徑直上了頂樓。

頂樓餐廳是透明式建築。頭頂是半透明的淡綠色天棚,四周是透亮的落地長窗,廳裡擺著雕工精美的紅木桌椅。這裡的顧客大多是達官貴人、名媛命婦,她們的珠寶在燈光中閃爍著,幾隻雪白的哈巴狗蹲在椅子上,從容地看著眾人。樂池裡正在演奏《月光奏鳴曲》,樂手們動作舒緩,樂音帶著夢一般的朦朧。

餐廳裡有幾十名漂亮的正當妙齡的女侍,都穿著無肩上衣、超短裙,在各個桌子中來回穿行著。看見魯剛進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過來,領他來到預訂的餐桌旁。這張餐桌鄰著窗戶,窗戶中嵌著輝煌的倒影。魯剛點了菜,很快一名女侍送來開胃酒。

“你好,老虎。”

她含情脈脈地盯著魯剛。魯剛大笑著把她擁入懷中,吻著她白皙的後背,吻著她的嘴唇和眼睛,阿慧起初抗拒著,但很快也陷入熱情,向魯剛報以熱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南方女子,身材嬌小,嘴唇豐滿水潤,一雙眸子像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離開已淪為澤國的華南某地,來到這個銷魂之窟。她很幸運,很快就遇見了魯剛,從此把一腔痴情潑灑在這個桀驁不馴的同胞身上。

四周的紳士投過來冷漠的目光。在餐廳中同女侍調情是件違規的事。真正的紳士另有尋歡的地方,他們在那裡能隨心所欲地幹很不“紳士”的事,但在某些場合又必須穿上紳士的燕尾服。鄰桌一個頭發花白的白人低聲對他的情婦說:

“看見了嗎?這是一艘空天飛機的機長,中國人魯剛。”他叉起一塊小牛肉,輕蔑地說:“一個粗魯的野蠻人。想想吧,20世紀70年代,當人類的航天夢剛剛實現時,那時宇航員是何等俊傑!他們都是人類的精英,受過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類的楷模。現在呢……”

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情婦是個乳房很大的金髮美女,好奇地打量著魯剛,低聲笑道:

“我倒希望你像他那樣激情地吻我,就在這兒。你敢嗎?”

紳士壓低聲音說:“不,我要在樓下的房間裡幹更勇敢的事。”

兩人低聲竊笑著。魯剛聽到了他們的低語,懶得理他們,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擁抱親吻。他是這裡的大主顧,沒有人來干涉他們。餐廳老闆是個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經濟衰退中,中國人的腰包相對來說稍微鼓一些,而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強中乾。所以他一直默許和慫恿阿慧用柔情拴住魯剛。阿慧用雙臂挽住魯剛,輕聲說:

“老虎,你又有幾個月沒來了。”

“我剛跑了一趟太空運輸,前天才到家。”

“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來,我真要發瘋了。”

魯剛笑著說:“我也想你呀。”

阿慧傷感地說:“你在外邊顧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

“當然,是六年前吧。”

那時阿慧剛來到這個夜總會,魯剛是她碰到的第一個客人。夜總會的越南老闆說,魯剛是這裡的大主顧,要好好侍候他,所以,隨著這個外貌粗野的有錢漢子去愛巢時她滿懷恐懼。但那晚魯剛只是把她摟到懷裡,平靜地同她聊天,問她家鄉在哪裡,父母都好吧,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阿慧被他的親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來。她說她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魚米之鄉。但海平面一天天升高,海水透過長江倒灌進來。好長時間裡,她的鄉親們一直在同老天爺搏鬥,修堤築壩,他們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故土會被海水奪走。但終歸是天意難違。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漸抬高,把良田變成鹽鹼地,接著已經鹽化的地下水像自流井一樣向田裡倒灌,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良田成了沼澤,村民像螞蟻一樣被一步一步趕走。只有爺爺和幾個老人堅決不走,他們說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這麼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兒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他們用剩下的積蓄買了機帆船,由農民變成了漁民。我的爹媽和鄉親們遷徙到甘肅去墾荒,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如今我和爺爺已經失去了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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