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如此笑靨,李慕側身躺在榻上,心中抑鬱掃去大半。
他的母親要他死,這原也不是頭一回了。
早在那年他離開長安,她漏夜相送時,便有了這個念頭。
她甚至站在他面前,一張芙蓉面帶清雨,“人世苦短,你既已萬念俱灰,阿孃便送你一程。來世,我們再續母子緣。”
“喝了他,這世間無你,那麼即便事發,阿曇和裴氏亦不會再受牽連。”
她遞了他一杯酒。
他接了那酒,片刻卻閤眼擲了酒盞。
這蒼茫人世,再荒唐,再荒謬,卻還有阿曇在。
他還想再看她一眼。
伊人就在眼前。
同他說,他無錯,教他去愛人。
李慕突然笑了笑,心口亮堂了許多。何必如此執念,這一場病,傷的還是自己。
他往後挪過些,讓出一片位置,示意人上榻。
裴朝露沒動。
“我現在走,多半會染上風寒。”
“已經耽誤了數日,再耽誤下去長安城中的事就又要拖了。”
“上來,我們一道歇一歇,養足精神,以備來日。”
“快些,不早了,明日中秋,宮中盛宴,說不定會有情況……”
裴朝露咬了咬唇口也未出聲,只息了周遭燭火,合衣上榻。
一片靜默中,她的聲音響起,“你回來近兩月,可有單獨見過穆婕妤?”
“沒有!”李慕頓了頓道,伸手給她將在外側被褥掖好,“便是父皇同貴妃皆不曾見過。”
“待回去,去看看穆婕妤吧,她……當有事瞞著我們。”藉著唯剩的一盞壁燈,裴朝露眸光落在他擱在自己胸膛不曾收回的臂膀上。
“我知道,會去的!”李慕被她看的發慌,訕訕收回手。
山中寺廟重歸寧靜。
然如此秋日深夜中,宣政殿門口,穆婕妤卻已經跪了三晝夜。
自八月十一洛陽傳來訊息,言齊王殿下行將就木,要宮中備好棺木起,穆婕妤便一直跪在此間。
她想求一求陛下,讓她去看一眼一手帶大的孩子。
已經生離七年,如今不過是死別一面,天子卻也始終不肯鬆口。
第59章 帝王 李家的子孫,只能護李氏門楣
宣政殿乃皇帝同百官日常辦事的行政中心, 平日沒有朝會,左右是天子和奉值的近臣出入此間。而到了逢五逢十的朝會,則三省六部的官員都會來此彙報總結, 處理政務。
近臣皆是心腹,要沒嘴沒嘴,要沒眼睛沒眼睛,且統共便那麼幾個, 皇帝自好控制。然三省六部的官員,少說有四五十, 加上按慣例八月十五這日返回京畿述職的官員亦不再少數。
如此中秋這日, 晌午時分, 是每年官員出入宣政殿最多的時候。
“娘娘,不若我們先回吧,我們回自己殿中跪著請旨也是一樣的。”毓慶殿掌事的宮女白鸞前來替換守在一側已經失力的侍女, 捧著一盞參湯餵給穆婕妤。
“給青鶯吧。”穆婕妤拂開她,攏在廣袖中的手間滑出一枚金針,刺入穴道,給自己提了提神。
“早朝時辰快到了。”她抬眸掃過殿門前的滴漏,又仰首望向東方天際,似是在等待久違的晨光。
“是啊, 娘娘,一會天光大亮,散朝後朝臣入此殿。這日是中秋,官員甚多,您跪在這,如此擋百官道路,拂陛下聖面, 陛下定會重責。”
“不會。”穆婕妤合著雙眸,輕聲道。
按理一屆宮妃如此作為,貴為天子的李濟安殺了她也不為過。
然而眼下,他定然是不會的。
相比以殺伐流血立威,李濟安更在意仁德的賢名。尤其是是山河亡破又收復後,他想要的更多是名聲。
入宮三十年,穆婕妤不受寵,卻也不曾受過冷落,位份不高,卻先後養育過皇子皇孫。
姿容不過爾爾的一個女子,初時入宮,自是因為背靠鎮國公主這顆大樹,然公主亡,裴氏塌,竟還能在天子逃亡途中被點名帶走,便不容小覷。
若說蘇貴妃是陛下心頭那一點諸人皆知的執念,這穆婕妤便是誰也看不透的謎面。
白鸞雖知曉自家主子行事一貫有數,只是見她已經跪了數日實在心疼,方自個慌了手腳。眼下見她又是一副從容模樣,便也定下心來,只隨在一側。
“娘娘,齊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更是明理之人……”時辰一點點過去,白鸞見搖搖欲墜的人,又見來路依舊空空如也,忍不住勸慰。
畢竟回長安的兩月,齊王傷重,太子妃亦不知何緣故冷著主子,實在讓主子心傷。而那日主子前往承恩殿見太子妃的一幕,她尚且記得。
太子妃明顯疏遠了許多。
穆婕妤抬眼掃過她,驟冷的眸光止住她話語。
主僕二人將將重歸靜默,不遠處終於現出一道燈火。隨著燈籠漸近的光影,穆婕妤看清來人是御前大監江士林,遂而愈加躬身跪著,低垂的面上卻多出一抹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