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單單只是上交兵符做一位閒散侯爺,那已是所能想到最好的收場了……
此一番話中,值得揣摩之處太多了。
一道道隱晦的目光,無聲地聚集在了那道年輕的身影上。
這位定北侯絕非愚笨之人,不會沒有猜測。
而武將又多了幾分血性,這般所謂“賞賜”,當真願意接下嗎?
殿內安靜了幾息。
直到那位大盛建朝以來最年輕的節度使大人抬手行禮,平靜道:“一切但憑陛下妥善安排,臣無異議。”
立於文臣之首的姜正輔微微轉頭看向那位年輕人。
只見對方目不斜視,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滿,亦或是不安。
皇帝回過神來,面上多了分笑意:“朕是覺得蕭卿當真到了該成家開枝散葉的年紀了,若能留在朕跟前,朕亦能幫著操持幾分……說到此處,朕忽然想起來,此前受朕之命,攜京中閨秀畫像前往營洲替蕭卿說親的媒官,是否有些辦事不力之嫌,怎半年之久尚未能替蕭卿促成一段姻緣出來?”
蕭牧斂眸:“是微臣一直無暇顧及此事,怠慢了媒官才是。”
“原來如此。”皇帝面色慈和:“日後若是久居京中,機會便多得是了……”
蕭牧應了聲“是”,話至此處,眼看當下已近要將久留京中之事敲定下來,從始至終卻仍未曾露出半分異色。
個別站在後面一些的官員不禁目露思索。
雖說是個人皆能裝上一裝,說幾句謙恭順從的話,但這位蕭節使此番奉召入京非但沒有二話,還把家中老孃都給帶來了!
這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有反心的樣子……
因有著這般前提在,此時如此態度,便更讓人下意識地想要相信幾分了。
畢竟這是將自己和親孃的性命都擺到桌案上來了,一個不慎那可就是……
若果真有不臣之心,豈敢又豈會做到如此地步?
姜正輔眼底晦暗不明瞭片刻,正要出列之際,只聽一道聲音在自己前面開了口——
“父皇。”
太子恭聲道:“兒臣以為,北境雖說得此一時平穩,是因有蕭節使先後收復五城之威懾在此,此時若是北境忽然易帥,只怕會讓那些異族聞風而動,再起禍心——而北境近年來雖說打了不少勝仗,卻也耗損頗多,正是需要休養生息之際,實在不宜再冒此險。”
皇帝聞言笑了笑:“朕也只是隨口同蕭卿一提……如此大事,定然還是要好生商議一番的。”
有官員暗暗相覷。
那便是試探的意思了?
但聽這意思,也並不會因為試探出如此結果,便就此打消這個念頭……
太子躬身道:“是,父皇一貫聖明。”
說著,笑著看向蕭牧:“北地尚未真正太平,尚需蕭節使坐鎮——只是吾如此不肯放蕭節使清閒,不知蕭節使可會怨怪?”
聽出他話中用意,蕭牧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身為武將,護佑疆土乃是職責所在。微臣不過一介武夫,只會打仗而已,於國之政事一竅不通,故一應之事應皆由陛下與太子殿下做主,微臣只當命行事,以己身盡全力守大盛江山太平。”
一介武夫?
姜正輔於心底無聲冷笑。
自踏入這大殿之內開始,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可都不像是所謂“一介武夫”。
一旁的官員悄悄看了眼姜正輔的神色後,站了出來道:“臣亦認為,蕭節使如此年輕,正是建功立業之時,若就此久居京師,倒的確大材小用,白費這一身武功謀略了……”
言畢,頓了頓,才笑著往下說道:“且臣聽聞,昨日蕭節使入城之際,城中萬人空巷,百姓皆自發前去相迎,場面極為轟動,可見蕭節使之威名非但響徹北地,於京師之內亦是家喻戶曉。據聞城中百姓多有人言,蕭將軍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將才,上一個這般年輕便立下如此不世戰功的,還是……”
他說到此處,忽地頓住噤聲,面上笑意盡除,取而代之的是‘不慎失言’的侷促和不安。
這句話並未說完,但那所謂的‘上一個’是何人,是殿內大多數人皆心知肚明的。
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更是再清楚不過——
皇帝微下耷的眼皮顫了顫,心神驀地被牽動之下,啞著聲音咳了起來。
“陛下……”一旁的內監連忙替皇帝拍背。
那“說錯話”的官員神色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抿了抿唇角。
蕭牧微微抬眼,靜靜看向那巨咳不止的皇帝。
殿內氣氛一時凝滯,有人噤若寒蟬頭也不敢抬,有人悄悄拿複雜中帶有一絲同情的目光看向蕭牧。
皇帝的咳聲漸漸停下,無力地靠在龍椅內,像是渾身的力氣都被這陣巨咳耗光了一般,渾濁的眼中被巨咳逼出了一點淚光,微顫的雙手扶上龍椅兩側的蟠龍紋浮雕。
一片鴉雀無聲內,有少年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寂靜:“蕭將軍的威名我也久聞了,今日還是頭一回見著真人。說來昨日蕭將軍進城時,我在一家酒樓內也遙遙看到了城中的盛況,想我入京當日,都沒那般排場呢!”
蕭牧聞聲看向那少年。
這番話,若換作別人來講,定是如方才那位“失言”的官員一樣別有居心——
但換了這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