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未觸即潰

永興元年,九月十九,午時,晴,平棘郊野。

清晨出,紀澤六人一路西行,爬高下坡,日過中天,總算穿過這片茂密南行的丘林。但邊緣之處,眾人犯了難,前方雖有道路溝渠、農田村莊的親切場景,卻為一覽無遺的平原地區,正是敵軍遊騎縱橫之所。對於他們這一小撮潰兵而言,敵方人類的威脅,可是遠勝密林猛獸的。

正躊躇間,西北方向隱隱出現一支人馬,沿著擦肩樹林的道路,竟向他們這方行來。六人一驚,己方大軍潰敗,郡城平棘陷落,他們可不信左近各縣還會為成都王守節死戰,這裡應已被幽並聯軍掌控,那麼,能公然行道的大隊人馬,定然不是自己人。紀澤一擺手,可回頭一看,其他人早已先一步退往樹林深處。暗罵一聲,他硬是收回已到嗓眼的隱蔽命令,忙也快步藏入暗處。

對方人馬走近,卻是一支押送俘虜的隊伍。紀澤窺眼細看,約兩百名雙手背縛的敗兵被一根根繩索串著,正垂頭喪氣的徒步前行,想是這一方向的潰兵,出林之後被敵方巡騎抓獲。看來幽並聯軍主力後隊已至,正分出兵力對趙郡中的潰兵進行大規模梳理。押解這潰兵的,有十餘鮮卑胡騎與一隊五十人的幽州步卒。

屏氣凝神間,對方人馬匆匆路過樹林邊緣,順道向南而去,顯未覺林間的幾條小魚。紀澤正待鬆一口氣,卻見離去不遠的俘虜隊伍中,突有一名俘虜摔倒在地,連帶與他一串繩索的俘虜們騷亂不前。立刻,附近的一名胡騎驅馬上前,劈頭蓋臉的揮鞭就打。

“啊!啊!啊...”那俘虜悽聲哀叫,忙掙扎著起身。可或因其有傷在身,雙手又被束縛,愣是沒爬起來。令紀澤目眥欲裂的是,那胡騎見此,一聲獰笑,口中不知嚷嚷著什麼鳥語,竟然提起坐騎前蹄,衝那俘虜重重踏下。伴著咔嚓骨裂,那俘虜出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嚎,繼而再無聲響,顯是不活了。

“你這胡狗,幹什麼?他有傷,又不是故意拖延!”胡騎的暴行引了周圍俘虜的憤慨,紛紛出言怒斥。不比數年後胡人猖獗之際,此時的晉人,尤其是內地晉人,尚以泱泱大國自居,對胡人更多的是蔑視甚至欺凌,在大多俘虜看來,這些胡騎雖然善戰,也不過是幽並聯軍的僕從軍,怎有資格對他們隨意打殺?

然而,令俘虜們始料不及的是,被他們群起斥罵,那名胡騎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兇性大,竟直接拔出彎刀,毫不猶豫的劈殺了叫得最兇的兩名俘虜。說來,這趟押解俘虜對胡騎而言實屬友情出場,按照戰前聯盟時的私下協議,胡人可適當擄掠民眾,晉軍俘虜則歸幽並兩軍吸納壯大,胡人可不會心疼晉軍俘虜,更不信什麼殺俘不祥,甚或,他們心底並不願盟友的漢軍壯大,巴不得殺一個少一個呢。

迸濺的鮮血染紅了大地,也澆滅了俘虜們的怒火,而隨著幽州軍卒迅趕過來救場,胡騎也未再繼續逞兇,雙方就此分開。那位幽州晉軍的隊率倒是尋到那胡騎,當面訓斥了幾句,可那胡騎只是哈哈一笑,便催馬揚長行離,壓根不甩他這茬。血粼粼的鬧劇就此結束,這支人馬繼續難行,而那三具屍體,則被幽州步卒拖離大道,隨手丟入道邊草叢了事。

樹後,紀澤緩緩收起弓箭,方才若非幽州步卒及時控制事態,義憤填膺的他可能就要不顧後果的箭射胡騎了。但目送那支人馬遠去,紀澤依舊眼中噴火,雙手緊握,嘴唇都被咬出血來。良久,他才恨恨的冒出一句“胡人,果然該殺!”

林中,目睹一切的其他五人,同樣面色難看。胡騎的暴行令眾人壓抑無比,且不說民族仇恨、大晉安危那些遠的,單說他們這些潰兵,便是乖乖投降,一樣有性命之憂。強烈的死亡威脅,讓他們再無輕鬆僥倖之心。

原本,因天災不斷,內戰頻頻,流民四起,大晉各地可徵民壯銳減,訓練有素的兵卒更是緊缺,故而,以往大晉內戰,底層敗兵即便被捉,只要身體尚好,多被得勝方納為己用,換個山頭繼續扛槍,即便無力出戰,也因殺俘不祥而被為奴為僕甚至打散安置,很少直接丟命。譬如紀虎,去年還在為長沙王浴血拼命,轉年長沙王覆滅,其便搖身一變,又被編入成都王麾下,還幹得有聲有色。然而,如今有了胡人加入,戰爭性質悄然改變,一切將更加血腥殘酷,更加沒有底限了。

無論作何感想,有了前車之鑑,紀澤幾人說什麼都不敢再白日出林了,誰知幽並聯軍的主力何時過境,沿途又會留下多少遊騎巡弋。好在,這片樹林向南還有不短一段,大方向終歸是南面的己方地域,於是,眾意之下,大家沿樹林邊緣,頗為小心的向南潛行。

結果,走到近晚時分,沒見到密林南緣,卻是碰上了好幾撥同道中人,都是逃得慢的小角色,三三兩兩結伴向西卻不敢白日出林,官職最高的僅有名什長。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潰兵都懂,而衝著那身軍候行頭,兼有孫鵬這廝拍著虎皮襖宣揚打虎事蹟,這些遊兵散勇大多主動投入紀澤麾下,倒令其身邊轉眼便彙集了二十多人。

隊伍大了,意見也就多了,除了沒誰趕著回鄴城去效忠成都王,有想先逃入太行山區的,有想脫下軍裝混入西邊縣城的,有想盡快躲回河北老家的,還有想要留在林中養兩天傷的。二十多人有時多種主意,就是沒有說要聽令軍候大人統一行動的。

紀澤一個頭兩個大,只得展開三寸不爛之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說服了大多數兵卒,接受了先往太行這一最為安全穩妥的做法,至於剩餘幾人,只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都在逃命,他紀某人可沒義務面面俱到。

勉強統一了思想,紀澤將隊伍分為兩隊,分別由孫鵬與另一位什長鄧喜統帶,等天徹底黑了,便率眾出了密林。只是,事有湊巧,紀澤一眾出林不過百步(一步為六尺),方上大道,便聽北方隱有馬蹄聲傳來。

孫鵬立刻撲倒伏地,凝神細聽,頃刻,他抬頭看向紀澤,很負責任的說道“來騎不到十人。”

“哼,都看見了!”紀澤不耐嘟囔。藉著皎潔月色,北方道路拐角,已經可見七八道黑影轉出,一路向這邊馳來。

“結陣!快!結陣!盾前槍後,弓箭手準備!”事突然,對方四條腿,己方想逃回密林是來不及了,縱然沒有紀虎的記憶借鑑,紀澤也知道此刻回逃便是等宰,只能結陣硬抗。生死關頭,為了表率,他甚至身先士卒,跨步道路中央,弓步豎盾,沉腰斜頂,打算充當最危險的防禦前端。至少要搏上一搏,總比將後背留給敵人要好。

然而,攢了半天勁,紀澤只聽腳步雜亂,卻未見有人與自己並肩戰鬥,甚至貼近身後的都沒有。回頭看去,紀澤差點七魂去了六魄,有氣的,也有嚇的,因為,人都他媽的跑光了,只留他一個光桿司令在道路中央傻傻吹風。

抬頭看向前方,來騎已在百步之外,隱見他們一身黑衣,顯然不是幽並聯軍,卻不知適合來路。當然,紀澤這會可沒空考慮那些有的沒的,他將盾牌一丟,快步竄向道邊的乾涸溝渠,目標則是南面不遠處與溝渠相連的一方水塘。同時,他沒忘怒聲咆哮“烏合之眾!一幫軟蛋!”

所幸的是,即便密林方向背陰,來騎這時也現了前方異樣。就在溝渠中的紀澤即將縱身淪為落湯雞的時候,來騎中傳來一聲嬌叱,是個清脆悅耳的年輕女聲,於紀某人而言更不啻天籟“停!前方有異,莫非有埋伏?”

“哈哈,瞧他們逃跑的樣子,想來是撮膽小的潰兵吧!”另一粗豪聲音跟著響起,“師妹,要不讓我前去,把最後那個當官的抓來給你問問?”

“不可造次!他們雖逃得逼真,但你想想,哪有當官的會落在最後,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況且,逢林莫入呀!”攜教誨之意,又一個持重聲音低沉道,“我等有要事在身,還是莫要招惹麻煩了,西方不遠有條小路,便從那邊繞行吧。”

言說間,來騎調轉馬頭,在噠噠聲中逐漸遠去,終因情況不明,忌憚著退離。虛驚一場,紀某人僥倖過關,重新來了精神,他擦去額頭冷汗,稍整儀容,縱身一躍上了大道,繼而攜五十步笑百步的氣勢,一步步踱向一幫所謂的麾下。如秋風掃落葉,他冷厲的目光怒掃眾人,尤其是那個已經逃至林邊的孫鵬。

無令擅逃,中午一次,剛才這次更誇張,雖然紀澤並未真將這些軍卒看做自己的屬下,可總這麼搞他也受不了,他紀某人在這是要當領導拉人扛鼎的,而非被推出替人扛鼎的,這般下去,弄不好要連累丟命的呀。然而,看看一干潰兵臉上的餘悸,紀澤明白,別個投奔自己也是為了逃命,而非拼命,更非賣命,他似乎還沒威信讓別個冒死聽令。位置不同,可大家都有苦衷啊!

不論如何,這樣的隊伍,人越多越沒戰鬥力,必須進行捏合,否則他紀某人還不如獨自逃生。心念電轉,左右虎嘯丘密林夠大,幽並聯軍暫時沒空入林清剿,而逃離時間早晚兩天也各有利弊,紀澤心中有了計較,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沉聲喝令道“今晚退回樹林休整,待明日摸清周圍敵情,再行出。有質疑此令者,可自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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