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軒然生波

永興元年,十月初八,戌時四刻,雨,鄴城。

寒風嗚咽,猶如鬼哭,冬雨悽瀝,恰似血淚。鄴城的大街小巷,空曠冷清,處處是黑紅的積水,間或有條黑狗竄過街道,眼中也閃著妖異的紅光,那是飽食屍肉的紅。原本該是二三十萬人的萬家燈火,而今卻成了瑟瑟縉聲的萬人空巷,便是偶爾有人聲傳出,也多是胡蠻的狂笑與女子的哀啼。

“浚乘勝遂克鄴城,士眾暴掠,死者甚多。鮮卑大略婦女,浚命敢有挾藏者斬,於是沉於易水者八千人。黔庶荼毒,自此始也。”《晉書》的寥寥幾筆,哪能道清鄴城失守這些時日黔庶民們的斑斑血淚?

相比城中的悽風慘雨,昔日的太弟宮內卻是另一番光景。高拱的穹頂,寬敞的殿堂,嫋嫋的薰香,娉婷的舞姬,靡靡的樂音,喧雜的酒令,通明燈火中,正殿居中高坐的已非昔日的黃太娣、成都王司馬穎,而是一名英偉中年人,他器宇軒昂,金冠華服,儀態雍容,正是安北將軍、幽州都督、博陵公王浚。

“王安北此番興王師討伐不臣,大勝司馬穎小兒,威加海內,宜特崇重。來來來,在下率我鮮卑兒郎,敬將軍一樽,預祝將軍不日便高居廟堂!”左席座的一人舉樽賀道。此人披胡服,虎目鷹鼻,正是段氏鮮卑的單于段務勿塵。

“是啊,是啊,都督大人此番匡扶設計,震懾宵小,威震寰宇,著實可歌可賀。我烏桓勇士也算上,同祝大人。”右席座的一人也跟著祝酒道。此人昆深目,矮壯彪悍,略顯風塵僕僕,卻是遼西烏桓單于羯朱。只是,聽這二位胡蠻領的口氣,倒像他們多麼忠於大晉似的。

“呵呵呵,同喜同喜,為陛下分憂乃臣子本份。還當多謝二位領與諸多勇士,不辭勞苦前來援手啊,哈哈,來來來,共飲此樽...”王浚忙舉樽回應,一臉笑意。為了拉攏這些胡蠻領,這樣的宴席幾乎隔天就設,而類似的應答,王浚幾已無需經過大腦。

不過,觥籌交錯間,這位因“有定社稷之勳”正被海內主流輿論所追捧的幽州軍閥,心中其實很不得勁。只因前去追擊司馬穎的烏桓精騎今日返回,卻未“請”回傻皇帝司馬衷,斷了他一舉掌控河北地盤的野望。雖然幽並聯軍暫時佔據河北之地,但天下還姓司馬,沒能逼得一份名正言順的詔令,他的司馬盟友們自不會讓他過於做大,以他當前實力,只能乖乖吐出這塊肥肉,退回幽州。那麼,他此番大舉興兵,除了得些虛名,也就搶了些人丁財貨,焉能滿意?

當然,心中縱然不爽,王浚也不會責難羯朱,要知他的兵力強盛,過半倚仗異族胡騎,對他們示好供奉還來不及呢。掛上誠摯的笑容,他向羯朱祝酒道“單于長途追襲,委實辛苦,來來來,浚為單于接風洗塵...”

酒過三巡,段務勿塵大剌剌道“大人,戰事已畢,天氣漸冷,今晨幷州軍也因劉淵起兵而提前回師了,我等不妨也返回幽州過冬吧。”

是爾等胡蠻搶飽了吧,王浚暗自腹誹,這群胡蠻太野了,之前自己曾交代他們,庶民能隨便擄掠,但莫要侵擾本地士族郡望,結果他們對士族郡望除了沒太傷人命,該敲該奪一點沒客氣,令他王浚在河北士林聲望大跌。想歸想,他還是按下心中不爽,和顏悅色道“成都王經營河北日久,為免後患,本都督還當稍費時日,清剿其死忠殘餘,並撤換些枉法官員。想來陛下不久將至洛陽,慣例會大赦天下,屆時若無它事,我等便可撤離。”

正當此時,一名衣甲不整的鮮卑百夫長氣喘吁吁的進入殿來,掃了一眼,壓根沒搭理王浚等人,直接鋪至段務勿塵案前,跪地唉哭道“大單于,不好了,我鮮卑駐趙郡兵馬為血旗軍所伏,折損殆盡,屍體更被築就京觀,烏根少頭領也...”

“什麼!?”段務勿塵豁然站起,手搭刀柄,怒喝道,“烏根怎麼了?”

“十餘日前,有股潰兵亂民,以潰兵軍候紀虎為,組成血旗軍,襲殺我鮮卑駐高邑百騎...少頭領率軍四下追剿...三日前偶經元氏烏桓營地,豈料那裡早被血旗軍悄然佔據,更有可恨的烏桓叛將,出面遮掩,乃至引誘少頭領入營歇息,結果,結果,少頭領與三百餘騎誤入其中,悉數戰沒!”那百夫長心頭顫,忙從頭至尾細細講述原委。

段烏根受段務勿塵偏愛幾乎人盡皆知,這種報喪的事情最是危險,怎奈趙郡五百餘鮮卑軍被血旗營零敲碎打下來,如今僅餘留住平棘聯軍大營的數十人,他這個百夫長也成了唯一的最高長官,不來誰來?總算他機警,拖長彙報節奏讓段務勿塵冷靜,更將火頭一個勁往在場的烏桓人身上引。結果還好,他最終躲過板刀面,僅吃了記窩心腳。

“你烏桓人何以囂張至此,竟敢與亂軍勾結,暗算我鮮卑勇士?”踹翻那百夫長,段務勿塵手指羯朱怒斥道。

羯朱一臉苦逼,這關他啥事?鮮卑人自己中伏被殲,其實死得挺好,而那駐守趙郡的是渤海烏桓,他也管不住啊。本該喝茶看戲的他,只因做了各地烏桓聯軍的大領,這會兒卻要承受鮮卑人的怒火了。怎奈實力為王,他遼西烏桓不過帶甲五千,段氏鮮卑卻能拉出三兩萬,他還真就不願莫名其妙的與段務勿塵翻臉。所以,他忍了段務勿塵的殃及池魚,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王浚。

被一眾胡蠻當成擺設撇開半天,聯軍主帥王浚總算得以出場,掩去眼底慍色,他和聲道“烏根少頭領與鮮卑友軍的折損委實令人心痛,但想來烏桓友軍不會涉及其中,最多是個別俘虜被逼背叛而已。我等還是先設法解決那什麼血旗軍,為少頭領等人報仇才是啊。”

“哼!此事烏桓人必須給我一個交代!”段務勿塵放句狠話,並未揪住羯朱不放,他轉向下一名鮮卑千夫長道,“富勒,你即刻率部前往趙郡,為我鮮卑勇士雪恥!記住,要將那血旗軍斬盡殺絕,還有,務必帶回敵頭顱,給我做酒具!”

事實上,能坐上單于位置,對於些許損失,段務勿塵哪那麼多情緒?他偏愛段烏根不假,可那何嘗不是為了宣告而為,段烏根死去,烏根一支的人丁財富也就落入段務勿塵之手,何嘗不是好事?態度擺了,烏桓人也非想捏就捏的,王浚送來臺階,他自然就坡下驢。至於什麼血旗軍,無非偷襲得手的跳樑小醜,漢人正規軍都那慫樣,隨便滅掉就是。

“得令!”一名五大三粗、一臉兇相的鮮卑人離席而起,向段務勿塵行禮應命,繼而帶上那名報信的百夫長,大踏步出殿而去,依舊沒搭理王浚什麼事。見此,羯朱鬆了口氣,坐一邊看戲了,交代什麼的誰還當真,最多回頭將皮球踢給渤海烏桓就是。

再次被忽視的聯軍主帥王浚,的確夠有涵養,面不改色,反是義正辭嚴的主動表態道“好,既然鮮卑勇士自行出馬,想那血旗軍跳樑小醜指日可滅,本都督便傳令趙郡各地官府,全力配合剿滅之。此外,血旗軍對抗王師,更築就京觀,殘暴妄殺,十惡不赦,特下海捕文書,舉報有功,包庇同罪,懸賞緝拿,以正視聽...”

房子縣,子母谷以東十餘里,就在幽並聯軍一眾大佬揮斥方遒之際,他們口中的跳樑小醜,已離開子母谷營地。此刻,一處普通的低矮丘林中,正埋伏著兩百多戰馬與百餘鮮卑衣甲的軍卒,卻是紀澤與他的血旗營偏師,騎衛與近衛兩隊戰兵。而在他們西方的遙遠之處,火光正映紅天際。

為了給入山隊伍斷後掩護,紀澤等人在子母谷營地守了兩天,提心吊膽伺探警戒,不想趙郡壓根沒有大兵前來追剿。結果紀某人自己做賊心虛,狐疑敵人醞釀什麼大動作,實在坐不住了,左右孫鵬隊伍已入山兩天,營中剩餘百姓也一直被隔離視聽,今日入夜前,他索性遣散營中被釋百姓,一把火燒了營地,以及並不存在的輜重糧草,帶上斷後隊伍離開了子母谷營地。

當然,直接入山未免落了下乘。沒了傷弱累贅,又有薏仁霜馬,機動性與安全性大大提高,紀澤打算在入山前,再給敵方小小擺個迷鎮。所以,火燒子母谷胡營之後,他便率部潛至這處房子縣城通往子母谷的大道,以招待可能前來探究胡營的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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