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5)

小說:子夜四時歌 作者:茅盾

「悶死了喲!怎麼你們一下子都變做了啞巴?」

徐曼麗俏媚的聲浪在沉悶的空氣中鼓動著。她很著急,覺得一個快樂的晚上硬生生地被什麼傷兵和戰壕點汙了。她想施展她特有的魔力挽回這僵局!韓孟翔是最會湊趣的,立刻就應道:

「我們大家乾一杯,再各人奉敬壽母一杯,好麼?」

沒有什麼人不贊成。雖則吳蓀甫他們心頭的沉悶和頹唐絕非幾杯酒的力量所能解決,但是酒能夠引他們的愁悶轉到另一方向,並且能夠把這愁悶改變為快樂。當下王和甫就說道:

「酒都喝過了,我們來一點餘興。吉人,吩咐船老大開快車,開足了馬力!曼麗,你站在這桌子上,金雞獨立,那一條腿不許放下來。──怕跌倒麼?不怕!我們四個守住了四面,你跌在誰的一邊,就是誰的流年好,本月裡要發財!」

「我不來!船行到熱鬧地方了,成什麼話!」

徐曼麗故意不肯,扭著腰想走開。四個男人大笑,一齊用鼓掌回答她。吳蓀甫一邊笑,一邊就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了徐曼麗,拍的一響,就把徐曼麗掇上了那桌子,又攔住了,不許她下來,叫道:

「各人守好了本人的崗位!曼麗,不許作弊!快,快!」

徐曼麗再不想逃走了,可是笑得軟了腿,站不起來。四個男人守住了四面,大笑著催她。船癲狂地前進,像是發了野性的馬。徐曼麗剛剛站直了,伸起一條腿,風就吹卷她的衣服,倒剝上去,直罩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腰一閃,就向斜角里跌下去。孫吉人和韓孟翔一齊搶過來接住了她。「頭彩開出了,開出了!得主兩位!快上去呀!再開二彩!」

王和甫喊著,哈哈大笑,拍著掌,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聲怪叫,把作樂的眾人都嚇了一跳,接著,船身猛烈地往後一挫,就像要平空跳起來似的,桌子上的杯盤都震落在甲板上。那五個人都晃了一晃。韓孟翔站得出些,幾乎掉在黃浦裡。五個人的臉色都青了。船也停住了,水手們在兩舷飛跑,拿著長竹篙。水面上隱約傳來了喊聲:

「救命呀!救命呀!」

是一條舢板撞翻了。於是徐曼麗的「二彩」只好不開。吳蓀甫皺了眉頭,自個兒冷笑。

船上的水手先把那舢板帶住,一個人溼淋淋地也扳著舢板的後梢,透出水面來了。他就是搖這舢板的,只他一個人落水。十分鐘以後,孫吉人他們這小火輪又向前駛,直指銅人碼頭。船上那五個人依舊那麼譁笑;他們不能靜,他們一靜下來就會感到難堪的悶鬱,那叫他們抖到骨髓裡的時局前途的暗淡和私人事業的危機,就會狠狠地在他們心上咬著。

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工業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夢中呻吟,夜總會的酒吧間裡卻響著叮叮噹噹的刀叉和嗤嗤的開酒瓶。吳蓀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著頭,無目的地看著那酒吧間裡進出的人。他和王和甫兩個雖然已經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們臉上一點也不紅;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動不起他們的悶沉沉的心情。並且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悶沉沉。

在銅人碼頭上了岸以後,他們到徐曼麗那裡胡鬧了半點鐘,又訪過著名的秘密豔窟九十四號,出一個難題給那邊的老闆娘;而現在,到這夜總會里也有了半個鐘頭了,也推過牌九,打過寶。可是一切這些解悶的法兒都不中用!兩個人都覺得胸膛裡塞滿了橡皮膠似的,一顆心只是粘忒忒地擺佈不開;又覺得身邊全長滿了無形的刺棘似的,沒有他們的路。尤其使他們難受的,是他們那很會出計策的腦筋也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簡直像是死了;只有強烈的刺激稍稍能夠撥動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渾身沒有勁兒!」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眼睛仍舊迷惘地望著酒吧間裡憧憧往來的人影。

「提不起勁兒,籲!總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勁兒!」

王和甫打一個呵欠應著。他們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隨即又分開,各自繼續他們那無目標的瞭望。他們那兩句話在空間消失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說,自己在聽;他們的意識界是絕對的空白!

忽然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嚷嚷笑笑進來,從吳蓀甫他們桌子邊跑過,一陣風似的往酒吧間的後面去了。吳蓀甫他們倆麻痺的神經上驟然受了一針似的!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處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來。吳蓀甫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那不是麼?好像是老趙!」

「老趙!」

王和甫回聲似的應了兩個字,本能地向酒吧間的後進望了一眼。同時他又本能地問道:

「那幾個又是誰呢?」

「沒有看清。總之是沒有尚仲禮這老頭子。」

「好像內中一個戴眼鏡的就是──哦,記起來了,是常到你公館裡的李玉亭!」

「是他麼?嘿,嘿!」

吳蓀甫輕聲笑了起來,又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可是一個戴眼鏡的人從裡邊跑出來了,直走到吳蓀甫他們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來招呼這兩位老闆。王和甫哈哈笑道:

「說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麼你們大學教授也逛夜總會來了?明天我登你的報!」

「哦,哦,秋律師拉我來的。你們見著他麼?」

「沒有。可是我們看見老趙,同你一塊兒進來。」

吳蓀甫這話也不過是順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紅起了一個圈。彷佛女人偷漢子被本夫撞見了那樣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頭浮了起來。他勉強笑了一笑,找出話來說道:

「聽說要遷都到杭州去呢!也許是謠言,然而外場盛傳,你們沒有聽到麼?」

吳蓀甫他們倆都搖頭,心裡卻是異樣的味兒,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悶。李玉亭又接著說下去:

「北方要組織政府,這裡又有遷都杭州的風聲,這就是兩邊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個勝敗!蓀甫,戰事要延長呢!說不定是一年半載!民國以來,要算這一次的戰事最厲害了;動員的人數,遷延的時日,都是空前的!戰線也長,中部幾省都捲進了漩渦!並且共匪又到處擾亂。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觀!」

「過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嘆一口氣說,他這樣頹喪是向來沒有的。李玉亭聽著很難受,轉眼去看吳蓀甫,那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張臉。這也是李玉亭從來不曾見過的。李玉亭忍不住也嘆一口氣,再找出話來消釋那難堪的陰霾:

「可是近來公債市場倒立穩了,沒有大跌風;可見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時局前途還樂觀呀!」

「哈哈!不錯!」

吳蓀甫突然獰笑著說,對王和甫使了個眼色。王和甫還沒理會到,李玉亭卻先看明白了;他立刻悟到自己無意中又闖了禍,觸著了吳蓀甫他們的隱痛了。他趕快一陣乾笑混了過去,再拿秋律師做題目,轉換談話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錢莊,虧空四十多萬;存款佔五分之四。現在存戶方面公請秋律師代表打官司。蓀甫,令親範博文也吃著了這筆倒賬!近來他不做詩,研究民訴法了。聽說那錢莊也是傷在做公債!」

吳蓀甫點著頭微笑,他是笑範博文吃著了倒賬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說:

「沒有人破產,哪裡會有人發財!頂倒黴的是那些零星存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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