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5)

「也是屬於詩料的麼?」

張素素一面用小指頭在點心單上隨意指了幾下給跑堂的看,一面就隨口問。範博文卻立刻臉紅了,又嘆第二口氣,勉強點一下頭,不作回答。這在範博文是「你再問,我就說!」的表示,張素素卻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際的慣例,就拋開了不得回答的題目,打算再談到示威運動,她所親身「參加」了的示威運動。但是最摸熟範博文性格的吳芝生忽然放開了報紙,在範博文肩頭猛拍一下,威脅似的說:

「詩人,你說老實話!一個人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幹什麼?」

範博文聳聳肩膀苦笑,是非常為難的樣子。張素素笑了,卻也有點不忍,正打算用話岔開,忽然那一道和鄰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著,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聲音,帶笑帶問道:

「可是素素麼?」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範博文的臉色更加紅了,吳芝生大笑。

張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間的秘密,眼波往範博文臉上一溜,就往外跑;過了一會兒,她和林佩珊手拉手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男子,那是杜新籜,手杖掛在臂上,草帽拿在手裡。

剛一進來,林佩珊嬌慵無力似的倚在張素素肩頭,從張素素的蓬鬆黑髮後斜睨著範博文說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頭銜是:田園詩人兼偵探小說家!好麼?」

一面說,一面她就噗哧一聲媚笑。大家也都笑起來了。範博文自己也在內。他忽然又高興起來,先將右手掌扁豎了擺在當胸,衝著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們行禮,然後又和杜新籜握手微笑地問:

「你呢?老籜!送我什麼?」

「我──送你一本《Love'sLabour'sLost》,莎士比亞的傑作。」

杜新籜很大方地回答,附著個冷雋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國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軍藍的毛葛單長衫,很有些名士遺少的氣概。範博文略略皺一下眉頭,卻又用了似乎感謝的樣子,笑了一笑說:

「我希望我在我們的假面跳舞中不會找錯了我意中的夥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對你說,我是新來者,我還不能算是已經加入你們那假面跳舞會呢!」

這麼說著,杜新籜和範博文都會意似的哈哈笑起來。此時林佩珊和張素素兩個正談得異常熱鬧。吳芝生坐在她們兩個對面,時時頷首。張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來參加示威,如何出險。雖則剛才身當其境時,她不但有過一時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並且也曾雙手發抖,出過冷汗,然而此刻她回憶起來,卻只記得自己看見那一隊騎巡並不能衝散示威的主力隊,而且主力隊反突破了警戒網直衝到南京路的那個時候,她是怎樣地受感動,怎樣地熱血沸騰,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顧慮到騎巡隊發瘋似的衝掃到她身邊。她的臉又紅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射出興奮的光芒,她的話語又快利,又豪邁。林佩珊睜大了眼睛,手按在張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斷了素素的演述,尖聲叫道:

「啊喲!素,了不得!是那種騎著紅頭阿三的高頭大馬從你背後衝上來麼?喔,喔,喔,──芝生,你看見馬頭從素的頭頂擦過,險一些踏倒了她麼?噯,素──呀!」

吳芝生頷首,也很興奮地笑著。

張素素卻不笑,臉色是很嚴肅的;她拿起林佩珊襟頭作為裝飾品的印花絲帕望自己額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說,林佩珊早又搶著問了,同時更緊緊地捏住了張素素的一雙手:

「素!你們的同伴就那麼喊一聲口號!嘖嘖!巡捕追你們到新新公司門前麼?你們的同伴就此被捕?」

林佩珊說著,就又轉眼看著吳芝生的臉。吳芝生並沒聽真是什麼,依然頷首。張素素不知就裡,看見吳芝生證實了柏青的被捕,她驀地喊一聲,跳起來抱住了林佩珊的頭,沒命地搖著,連聲叫道:

「犧牲了一個!犧牲了一個!只算我們親眼看見的,我們相識的,已經是一個了!噯,多麼偉大!多麼壯烈!衝破了巡捕、騎巡、裝甲汽車,密密層層的警戒網!噯,我永遠永遠忘記不了今天!」

「我也看見兩個或是三個人被捕!其中有一個,我敢斷定他是不相干的過路人。」

那邊範博文對杜新籜說,無端地嘆一口氣。杜新籜冷冷地點頭,不開口。範博文回頭看了張素素一眼,看見這位小姐被自己的熱烈回憶激動得太過分,他忍不住又嘆一口氣,大聲說:

「什麼都墮落了!便是群眾運動也墮落到叫人難以相信。我是親身參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運動的,那時──噯,『Theworldisworld,andmanisman!』噯──那時候,那時候,群眾整天佔據了南京路!那才可稱為示威運動!然而今天,只是衝過!『曾經滄海難為水』,我老實是覺得今天的示威運動太乏!」

張素素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著範博文發怔。這兩位都是出世稍遲,未曾及見當時的偉大壯烈,聽得範博文這等海話,就將信將疑的開不得口了。範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憶中的壯烈偉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卻猛然身邊一個人噴出幾聲冷笑,這是半晌不曾說話的吳芝生現在來和範博文抬槓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當真是什麼都墮落了!證據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參加示威,但今天你卻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樓,希望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種雅興了!」

範博文慢慢回過臉來,不介意似的對吳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熱切地望著張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的見解麼?」兩位女郎相視而笑,都不出聲。範博文便有點窘了。幸而杜新籜此時加進來說話:

「就是整天佔據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呀!這種事,在外國,常常發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動,喜歡胡鬧──」

「你說是胡鬧喲?噯!──」

張素素忿然質問,又用力搖著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籜冷冷然堅決地回答:

「是──我就以為不過是胡鬧。翻遍了古今中外的歷史,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用這種所謂示威運動而變成了既富且強。此等聚眾騷擾的行徑,分明是沒有教育的人民一時間的衝動罷了!敗事有餘,成事不足!」

「那麼,籜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

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說,用力將張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籜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噓噓地吹著《馬賽曲》。範博文驚訝地睜著眼睛。林佩珊在一邊暗笑。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吳芝生說:

「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辦法。」

杜新籜依然微笑著說。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但是範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恰在此時,跑堂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範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將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著肚子。

「博文,你──」

張素素怒視著範博文喊叫。然而範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籜說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

「老籜,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

杜新籜說著乾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丟下,盛氣向著範博文問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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