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秋雨連綿季。
寧斐設法將韋堅和族人救回時, 這場單方面的碾壓之戰已經將近收尾。
此次南詔之徵,並未像先前一樣,就近調取安南都護府的軍力, 而是選擇了劍南節度治下的東蠻子弟。
所謂東蠻, 指的是巂州境內勿鄧、兩林、豐琶等地的少數民族部落,其大首領被稱為“都大鬼主”①。鬼主率眾據地兩千裡, 擁兵可達數萬, 還有一定規模的騎兵,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可以隨意制裁大理國。
大營內,四處散佈的羌蠻子弟兵正趁著練兵間隙用飯。
七娘獨自在營帳內,清算過這批嶺南運來的稻穀賬簿, 長出一口氣。這次多虧了陛下看輕她,願意把這種肥差當成包袱甩來,才有機會幫嶺南將大豐收的早稻賣出個好價錢。
至於軍餉,自然是打著陛下的旗號,從嶺南道、黔中道和劍南道三道交匯處的豪酋手裡薅來的。
七娘無形之間給李隆基召了一波仇恨,對方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營帳外的雨淅淅瀝瀝, 一盞瑩瑩孤燈,襯得空氣越發靜謐。
有人掀開大帳進來, 半邊臉上覆著一張鬼首面具, 看面相和裝扮, 應該不會到而立之年,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子狠戾勁兒。
這人正是東蠻子弟首領——鬼主烏蒙椿。他還有個漢人名字, 叫做武逢客。
武逢客出身河南緱氏,是女帝族孫武甄之子。
開元初年,武甄受到帝王問責貶官, 剛剛中舉的武逢客因一首詩受盡拷問折辱,險些死在獄中。毀去半張臉之後,他便消失在長安,棄文從武轉投劍南節度使麾下。因獻計收服東蠻子弟,一躍成為東蠻的實際首領——鬼主烏蒙椿。
這一張面具戴上之後,他便不再是武氏族人。
烏蒙椿第一次見七娘,就覺得眼熟。
七娘在軍中為圖方便,一貫都做男子裝扮,因身材比尋常女子生的高一些,倒也像個十足十的意氣風發小郎君。只是初見時,七娘坐在營帳之內,秉燭一一核查賬冊,舉手投足之間,竟然讓烏蒙椿不由自主想起一幅畫。
那是他阿耶昔年所藏,畫像上是一位垂眸手談棋局的郎君。聽阿耶提起,這是武氏一族有大才的同輩,人稱“小諸葛”,將來必定能帶全族重新走回正途。
後來,太平公主被逼自盡,阿耶一夜之間燒了畫像,再沒提過此事。
可烏蒙椿卻記在了心裡。
七娘抬眸,看烏蒙椿過來,笑道:“烏蒙鬼主怎麼來了?”
烏蒙椿回神,卻將這件事暫且隱瞞下來,僵硬著臉答話:“主戰已經結束,按照我們先前說好的,讓寧氏一族進去收尾,我等明晨便撤回劍南了。”
七娘顯然沒有料到,烏蒙椿竟然這麼簡單就答應了她的提議。原本她準備的許多拉扯條件,似乎都變得沒有必要。
她有些奇怪:“鬼主應當記得,寧斐這一支可是白子國血脈。就不怕他們在隱藏一些不該有的心思嗎?”
烏蒙椿側身立在七娘面前,只能看到他帶著面具的半張臉上,有些過於複雜的情感一閃而過。
烏蒙椿沒有直接回答七娘的問題,而是將腰間的一支玄色令牌取下來,丟給她,而後反身向營帳外走去。
他說:“長寧郡主往後若有需要,可憑此物直往川南。東蠻諸地將對你敞開大門。”
屆時,弱水八國與邛雅黎所在諸部,或許也能迎來新任的東陵六部大鬼主②。
即便已經脫離武氏多年,打定主意不再做回從前那個無法反擊的文人。但烏蒙椿卻在見識過七娘在糧草輜重上的手段之後,願意再次試試。
或許,那位小諸葛也曾留下缺口。
留下一個,獨屬於武氏歸來的機會。
*
這一戰,萬事已定。
白子國血脈寧氏平叛有功,寧宣一躍成為了雲南新任節度使,掌原大理國兵馬數萬,藉以管教蕃地的不臣之心。
寧十四得先跟著寧宣前往雲南赴任。
如今的寧氏,明面上的主事人儼然已經從寧家家主變成了寧宣,寧宣後知後覺南詔之事與兒子脫不開干係,越發事事都要與他商議一二,免得一個不慎,帶著全族辦了錯事。
因而,寧斐也就變成了暗中操縱一切的幕後家主。
天寶三載。
李白在州刺史任上將滿時,長安遣使者特意傳詔——
說潮州刺史李白功績甚高,將嶺南道瘴氣橫生之地變得稻穀畝產翻倍,其後又推廣良種,修路開礦,一心為民為公,治下百姓人人樂道。
陛下遠在京師,對此舉大加讚賞,特意許他入京朝見,之後升任隴右道營田使。
李白被這突如其來的升官弄得措手不及,但似乎並不開心。
見他愣著跪在地上不接旨,那內侍特使便掐了嗓子輕咳一聲,又拱手朝東道:“聖人說了,此番長寧郡主也該入宮去謝恩一趟,便與李刺史同行。之後,李刺史赴任隴右,長寧郡主若想同行也無不可,正巧,還有些隴右擾人的小事情要託付給郡主去處置。”
李白擔心的事事情果然發生了。
他心中嘆息一聲,俯身謝了恩,起身之後才問:“上使,可知聖人有何事交代給長寧郡主,我們這裡也好做些準備。”
說著,就從袖中摸出金玉要塞給內侍,沒成想,卻被擋住了。
那來使看李白袖中之物水頭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隨後惋惜地收回目光:“李刺史,聖人……自有聖人的打算,咱們哪能揣測天子之意,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說著,還特意比劃了抹脖子的動作。
李白見他當真不知曉,眸色加深幾分,手上渾不在意地將此物塞入內侍懷中:“一點小玩意,上使留著當個樂呵。”
內侍登時笑得有牙沒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