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到這該有多煩惱?意料之外地攪進這場是非中來。
他們說,這就是怕你閒得慌,給你找點精神負擔。誰叫你成天鑽在你那個洞洞裡不出來,和你那位女助手,象只土撥鼠似的,研究你那些瓶瓶罐罐呢?
這是多好的秋天,多好的陽光,出來透透新鮮空氣吧!林工!
世界是永久的,只有人生是短暫的,你幹嗎呀!
你拉開百頁窗,望著窗外好幾張同事的臉。這些臉,你每週要看上五天半,都是挺不錯的臉,光光的,亮亮的,今天是禮拜六,該滾回城裡去了,門面已經修理過了,頭髮也好象被狗舔過似的,省得讓老婆罵是監獄裡剛放回來的囚犯。有的還打上了那種花花綠綠的“男人的世界”,別上了領帶卡。
人,是很有意思的生物,能把不願意做的事,挺當回事地去做;而把極樂意去幹的事,假門假勢的做出不屑一為的樣子。其實貓也好,狗也好,甚至掛在樹上黃黃的柿子也好,用不著勉強自己。用不著包括非常快樂地勉強自己,譬如把臉颳得象剝了殼的煮雞蛋那樣光滑幼嫩,去討好老婆。
實驗室的隔音玻璃很厚,而且看出去變形,聽不見他們對你說些什麼?但一張張被拉扯開來,顯得滑稽的太監面孔,擠眉弄眼地朝你做出各種表情,你覺得好笑。
你說:“我馬上就完,諸位!”
他們同你一樣,聽不到你的聲音,但還不停地向你比劃。
你覺得奇怪,幹嘛對我發生興趣?你明知他們為什麼,有點惱火但你還是要理會你的這些可敬的同事們。你是小人物,小人物最好不要有性格,越沒性格越好。因為個性是沒用而且有害的裝飾品,偉人有個性,增加魅力,你有這些東西,反而壞事。
“是!”你的靈魂在兩腿併攏,在立正。乖順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你深刻領會。
因此他們說,林工,你大概是整個研究所裡脾氣最好的一個人,所以--
你說,別“所以”,求求諸位!你能估計到“所以”以後的話,一定是你不願意聽到的。小人物既怕肯定,更怕否定,最好什麼也不沾邊,那就上帝保佑了。
“生活裡若有一朵玫瑰花,便有五十堆臭大糞。”羅玉玉永遠憎惡一切。
這你相信,不完全是因為她說的。當然,從她那咬牙切齒的嘴裡說出來,這句話就格外地讓你共鳴。“所以,花也好,屎也好,都不想要,我努力向每一個人鞠躬!”
當然,把腦袋縮排脖子裡去,也不失為低等動物保護自己的一種本能,因此你也是研究所裡最不顯山露水的一個人。不過,今天例外,這個週末,你在研究所大院裡,成了知名度最高的兩個人之一,好了得!
可原來,這大院裡還有些人,甚至並不十分知道你的大名呢!聽起來好象是天方夜譚似的。
居然會有人,似乎難以啟齒地:“你叫什麼來著?也許這麼問,不禮貌。”
“ 姓林,森林的林。叫我林森中好了!”
你說你有一張沒有特色的臉,最適宜當間諜,誰也記不住你,而且只要有另外一個人在場,你準是不被注意的那一個。“看!”你得到證實,果然吧,同是研究所的人,不曉得你姓甚名誰?你笑了,你認為這其實不足為奇,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無限放大的蜂窩或是蟻穴,誰有本事找出來這個工蜂和那個工蜂,這個工蟻和那個工蟻的區別嗎?
應該承認,你說得對:“我們是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要都有區別的話,那地球負擔得了嗎?”
……
裝修一新的伊麗莎白女王號豪華客輪,在停運了幾年以後,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環球航行。
本週週末,也就是星期五,將從舊金山啟碇。
因為是首航的緣故,輪船公司將在票價上優惠百分之十,不僅如此,若是同時購買兩張往返的全程票,還可以再優惠百分之二點五。
你未能當上諜工,真可惜!
於是,你當上了工程師,自然也是無數平平常常的工程師中的一個。在你工作的這個研究所,有正式職稱的工程師,總數有幾十名,統統在一位管業務的副所長領導之下。他曾是你的同班同學,這點歷史因緣,你不認為多麼值得提起,人頭太次。這個長有一副木乃伊麵孔的上司,對你印象不會很好,由於你對他知根知底。幸好,你儘量俯首稱臣,力求服貼順從,這樣,你的命運不致太好,也不致太壞,中不溜。
你不反對你的這種狀態,你說:“這樣安生!”
有時候,你小說看多了,也做過一些莫明其妙的夢,居然會開槍,居然會在被敵人追殺的情況下返身回擊。很了不得的,很過了一陣癮。
這當然很可笑,無論你前生,今生,來生,都不可能有這份勇氣。
你還告訴她:“羅玉玉,怪不怪?我打死也不敢的,竟把木乃伊穿了個透心涼!”
她說:“下回不再給你借推理小說了!”
你從實驗室裡出來,這回你自己鎖門了,她不在了。
也怪,你有一種錯覺,不會把羅玉玉也鎖在屋裡吧?她是個有著奇怪潔癖的女人,總是不停地洗這洗那,包括洗她自己,好象跌進過茅坑似的。你又回身把門開啟,屋裡空空如也。你罵自己神經病,她這會兒在醫院裡躺著,你都去探視過了。
“你真傻,做出這種事,如果為我,實在不值得!”
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泛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真是好天氣。有股野青蒿的香味,京白梨的甜味和老鄉燒樹葉的煙味,這是一種想活的天氣,決不是想死的天氣,她幹嗎要玩這自殺的遊戲呢?
你心裡埋怨她,招呼不打一聲,哪怕一點暗示也好?昨天還跟她說過,這麼好的秋天,城裡人都往城外來,我幹嗎非往城裡去呢?
如果說北京的秋天最好,那麼北京秋天最好的地方,是霜葉紅了的香山。
但是不一定有人知道,過了八大處,再往山裡走,當紅葉漸漸的少,黃葉漸漸的多,當人煙漸漸的少,林木漸漸的多,然後才能感覺到只有在這裡,可以領略到毫不矯揉造作的大自然實實在在的秋光。
你們的研究所,就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裡,儘管風景甚佳,多數人並不安心,變著法兒要求調離。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也是如火如荼地想把自己弄回城裡去的。
現在你悟了,哪裡都一個德性。除了離城太遠以外,你說你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就你隨和!”羅玉玉說。
你回答她:“我沒脾氣。”
沒脾氣也就沒煩惱,凡人嗎,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
一份宗教機關辦的《醒世報》上,在不重要的位置上,刊登一則啟事。
“俄勒岡州的切莫瑪格麗特女士,已被本篤派修道院除名,特此周知!”下面是這個並不很大,也不出名的修道院的院長簽名。
神職人員的手書,還是舊式的花體字母,很花哨,很華麗。
瑪格麗特嬤嬤不認為她曾盜竊了教堂裡的聖器,那隻十七世紀的裝聖水的銀盃,是上帝對她的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