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修道院長大,童年也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憶。在內心深處,科密沃什家是信仰宗教的。但這種宗教態度自發地生成於內心,並非教育的結果。父親用自己的方式保持著宗教行為,他會在重大節日出現在教堂,會在復活節領聖餐,但克里斯托弗卻不知道,他也會經常前往教堂懺悔。父親自願做禮拜時克里斯托弗並不會感到驚訝,但他從不與孩子們談論他對宗教的熱情,他對心靈發展過程中各種隱秘、複雜的圖景也毫無興趣。他會在每年最後一天的午後和孩子們去一次市中心的教堂。他們在昏暗教堂的最後一排條凳上並排坐開,此時教堂裡總是擁擠不堪。尤其是一年來從未踏足上帝之所的人們都在這個下午被恐懼、罪惡、希望與疑惑引領,前來接近這個聆聽卻從不言語、清醒卻從不發問的上帝,尋求內心的平衡——人們懷著這樣的感受,懷著些許敬畏,或坐或跪於他們身邊,克里斯托弗感覺父親也是這樣的臨時信徒。他們每年盛裝前往陰冷的教堂,在肅穆的人群中默不作聲地坐在條凳上。父親穿著制服,身佩短劍,坐在外側,右手邊艾瑪、克里斯托弗和卡洛伊依次坐開。克里斯托弗對“最後的下午”心懷恐懼——私下裡,他就是如此看待這種造訪教堂的特別方式——他害怕也可憐父親。每個家庭,每個人在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上,都有自己獨特的宗教習慣:比如逝世週年紀念、自律的齋戒日都是非常個性化的節日。父親選擇一年的最後一天,明顯也是基於這種考慮。孩子們沉默地坐在他身邊,對父親的心意一無所知。一般人都在週日或重大節日去教堂,若是有人去世或是有需要達成的心願,也會在平時去。父親每年最後一天雷打不動的靈魂之旅隱含著一絲無法言說的不悅。每年,他們都如籌備一場悲痛、哀怨的儀式或葬禮般為去教堂做準備。午餐被強勢的沉默籠罩,父親從早上便開始穿戴禮服。在教堂時,他將臉埋入雙手,雙肘抵著膝蓋,不在胸前畫十字,也不誦讀經文。這樣坐上一個半小時後,他開始渾身發抖。這一天,父親和他們進城時會駐足於商店的櫥窗前,詢問孩子們的願望並一一滿足。在完成了上述安排,從教堂出來之後,晦暗、清冷的氛圍瀰漫全家,孩子們也確實再沒膽量提什麼“願望”了——三姐弟間從不談論此事,但他們會小心翼翼地照顧父親難得的慷慨,情願只選擇“有用”的物件,比如手套或文具,這些只有在節日氣氛的渲染下父親才會偶然想起購買的東西勾不起任何人的興奮情緒。他們從不談論這些,但私底下卻明白父親的這種好意之舉緣何而起;他們透過各自偷聽來的資訊得知,父親在這一天要“贖罪”。為什麼?他虧欠誰的?克里斯托弗總是稱這為“一年中最後的奉禮”——他們之間從不坦誠相待,但沉默也能揭露真相。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在那天下午選擇了什麼“多餘”的禮物,比如某些玩具或是精緻高雅的物件,父親也許會痛苦地掙扎,不,這些東西是連想都不能想的。在這條每年年末迴圈往復的環路上,小男孩卡洛伊遮遮掩掩地稍有抱怨;但他從不敢說出自己的願望,也就乖乖地閉上了嘴。慷慨的父親為他買好鉛筆或圓規,狠狠地塞到他手中。回家後,他便把它們放到某個抽屜裡,再也不拿出來。克里斯托弗早就注意到,三人中,卡洛伊最無法忍受父親教養方式中有意識的“目的性”。節假日裡,小男孩總是沒精打采地回家,一聲不吭,食慾欠佳。年齡稍長的克里斯托弗則懷著一顆慈父的心關照弟弟,每當夜裡聽弟弟在黑暗中啜泣,他也會心底一顫。

作為年齡最大的男孩,他非常適應修道院的生活,也沒有想家的念頭。在住校生中,很多人都跟他一樣,覺得節假日是個沉重的負擔。聖誕節或放長假時,他們滿臉愁容地回家,卻在假期結束前早早地回到學校——是的,他們歡天喜地、活蹦亂跳地回來,消除家庭休假的疲憊,在另一個陌生卻溫暖的大家庭中,穿上拖鞋,舒服地將自己扔回來。他不是唯一一個在學校找到歸宿感的孩子;即便談不上家庭的溫暖,也一定感到某種柔軟的、發自內心的心曠神怡,不會覺得過度熱情,卻也不致讓人大起寒戰。節後,很多男孩膽戰心驚地從家裡回來——他們往往需要數週時間來平復內心,以重新獲得自我角色的安全感,確認自己至少屬於某個地方,某個小集體,在這裡,性格與能力能為他們作為人的角色提供保障。家庭的氛圍、恐懼和擔憂的影子能在他們身上徘徊滯留數週,他們被回家的緊張感、不安全感填滿了。大多數人都與這樣破碎、冰冷的家庭糾結一體。一定還存在其他形式的家庭關係,住校生中也有怡然自得的陽光樂天派、渾身散發著純真氣息的男孩——他們身上有一股“真正的”家的溫暖,那種輕飄飄、軟酥酥,被人呵護備至的溫暖和安逸的氣質。克里斯托弗被這種渾身散發溫暖的男孩吸引,但從他們身上,他無法知道究竟“真正的”家庭與其他家庭,比如他的家庭之間存在什麼差別。的確,在他們家裡母親缺席;但很多住校生的家中父母雙全,可他們卻情願假託社會或教育的名義將孩子們送到學校來;還有,許多父母雙全的住校生如克里斯托弗一樣無家可歸,他們同樣渴望得到集體的歸屬感,這個集體補償了家庭的缺失。這些住校生也在身邊尋找散發著家的氣息的人。後來,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到了考慮成家的年紀,他回憶起孩提時代在學校度過的毫無怨言、心中從未感覺自己受傷或得不到滿足的那些年月。他覺得沒有母親,沒有家庭中的那些秘密,他一樣能保持平衡(這是受到了幸運的眷顧)。這還要感謝諾伯特神父。

諾伯特神父給予他的,大多數母親、家庭、兄弟姐妹都無法做到:這位智慧的師長無意間將他收入門下。人要有所歸屬,這就是全部意義所在。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後來經常思考,他是否能為孩子們營造一種隱秘感,是否能為他們在家中建起一座安全屋?他對現代教育的理論不以為然。當他奔波於生活,結交來來往往的人,識破命運的真相後,他發現,那些能夠保持平衡的人,那些能夠站起來反抗的人,大多無法擁有特別幸運的家庭環境——他們往往來自貧困和擁擠的家庭,錢財、擔憂和慾望把家人的心靈破壞得千瘡百孔,卻沒有把家庭的靈魂之盞碾得粉碎,為什麼?是什麼滋養了如此這般的靈魂?那時,心理教學法盛行一時,市民階層家的孩子除了要接受精神科大夫的檢查外,還要被隔離、看管起來,接受心靈的滋養——新式教育卻禁止父母使用威脅手段和生硬的懲罰措施,提倡透過解釋、寬容和指導的方式與孩子相處。科密沃什相信,父親的內心是善良的,即便他對現時流行的教育方式置若罔聞,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他意識到,“全體”才是決定性的力量,正是家庭氛圍決定了是否可以稱為“真正的”家庭,父母及子女間是否真正心靈相通。如果這種內在的連線維繫著家庭,那麼不論是父母吵鬧打罵、對孩子大呼小叫,還是母親威嚴厲色,父親脾氣暴躁、小肚雞腸,這個家庭仍然可稱為一個整體,誰都不會感到寒意,孩子們不會因為父親的一記耳光而感覺受傷,心靈受到傷害。父母之間的關係也許會極其脆弱或極其穩固,他們可以大打出手,也可以漫步月下——這一切都像出生與死亡、洗涮與烹煮一樣,與家庭同生共存,是家庭的一部分。孩子在“嚴厲”的父親身邊同樣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他認為,這就是決定一個年輕生命基本感受的關鍵因素,這就是歸屬感。這種真誠,這種凝聚力,這種在善惡之間徘徊不定、由性格中柔軟的部分編織起的歸屬感當然只能在坦誠相待、無慾無求的狀態中得到。可誰能從內部視角評判一個家庭?他的家庭安靜而祥和,展現著溫和、順從的表象;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盡力在家中敞開胸懷,不戴任何面具地與妻子和孩子們親近……但正是這種家庭決定孩子性格與基本感受的理論才最難實踐,也無法有意識地去判別。他內心深信這樣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家裡“一切安好”,一切照常,安靜而祥和。

諾伯特神父慈愛的接納填補了克里斯托弗童年的缺憾——這是心靈的滋養,是母乳般的滋潤;克里斯托弗透過這種治療方式獲取力量。這位神父接收克里斯托弗時已年近半百;每個孩子他都“親自撫養”,細緻地考察他們的家庭狀況,對克里斯托弗家的情況他也瞭如指掌:他知道他來自單親家庭,是傷害導致他心理畸形;他也認識克里斯托弗的父親,兩人聊天時彼此恭恭敬敬,他也許是從並非流於表面的談話中瞭解到父親那顆驕傲的心靈受傷的來龍去脈,甚至比科密沃什· 高博懺悔的內容還要具體。他給克里斯托弗的愛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學校的精神導師,掌管精神與道德層面的教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要對某個學生表現出特別的關愛。諾伯特神父並不特別關照哪個學生。但是有一群如同遴選出的貼身護衛般的學生很自然地聚集在他身邊;刻意隔離避免不了這種團體內的分化,不論多麼謹小慎微,個體的感覺往往會打破相處的固有模式。總有一天,羊群會分化成白羊和黑羊,而牧羊人則只能窘迫地感知到白羊更得他的心。諾伯特神父愛克里斯托弗。他不想夾在這對父子之間,也不想做這個家庭的“替補”;他以靦腆、溫柔的方式表達著對孩子難以抑制的寵愛,他是夥伴,也是導師。神父五十歲時遭遇了多數男人在這個年紀會遇到的坎兒,他病倒了。克里斯托弗又孤身一人了。但在神父身邊的這三年給了他充足的時間來充實童心,他就像一臺結構精密的儲能裝置,渾身充滿了神秘的能量。三年來,克里斯托弗體內積聚起的能量足以支撐他生活多年。他從來無法完全理解神父:很明顯,他的心中埋藏著克里斯托弗不瞭解的秘密,那是一種力量,是激發性格發展的源泉。但即使真的有這個秘密,他也完全無法窺探。隨著年齡的增長,克里斯托弗越來越無法參透神父的秘密:他的笑容、內心平衡,和他對生活由衷的滿足……他沒有家庭,兩袖清風,他謹遵禁慾的教義,甚至比克里斯托弗聽聞過的最貧苦的人更清貧:幾件素衣,幾本書,就是他在塵世的全部家當。他不屬於任何團體,也不承擔任何激進的傳教任務,他在自己封閉的小圈子裡生活、佈道,低調而安靜。只有來到他身邊的人才會注意到:這個人還活著。他沒有深陷於禱告和教義中,他懂得如何微笑;諾伯特神父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他並不在意自己弱不禁風的身體,也從未因不時偷襲的疾病倒下。他五十歲那年的大病源自折磨人的心臟病,他默默地經年挨著缺醫少藥的日子,教友和學生們對他的病情一無所知。他的生活節制而規律,從不屈從於身體的慾望,他不抽菸、不酗酒、睡得少、做得多。而工作於他從來沒有什麼時間表,他就像個羞怯的精神病患者,急切地從內心紛亂嘈雜的無序狀態遁入如時鐘般精確的教規中;工作經常不期而至,對他來說,就是一切活動、行為、感覺和意志的綜合體,這就是這位無名而偉大(克里斯托弗的觀點)的教育者賴以度日的信念支撐。他不墨守成規,不迴避生活,不追悔莫及,不興高采烈,也不自怨自艾。他是個神父,孤獨的神父,他的生活波瀾不驚,直到某個模糊的時刻,身體器官在黑暗中舉起反抗的大旗,向這個靦腆、卑微的靈魂發出指令,要他改變生活規律,改善醞釀疾病的身體環境。

他並沒有“英勇”地面對疾病:他像常人一樣,時而哀嘆,時而又展現出驚人的洞察力,彷彿他透過苦痛看破了那些在“另一種”生活中卑躬屈膝,卻至今無法找到答案的俗人。宗教是最為直接簡單的,就像動植物旺盛的生命欲一般,自然而然。諾伯特神父並沒有折磨自己,也沒有沉溺於困惑中無法自拔,如果他被這些情緒誘惑,就失去了要求身邊的教友、他悉心撫育的學生們對信仰懷抱無限虔誠的權利。他隱約知道,這種心理狀態是非自然的,只需對之付出高尚和慈悲,靈魂便會充滿平和,點亮其中陰暗角落的通常不會是生硬無情的直射光芒,而必定是柔和的微光:這就足夠了。他為這一刻做好準備: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節;寬恕需要的只是決心和謙卑。“我們不用抗爭,這樣就足夠了。”有一次,他對克里斯托弗說。這個低調的建議在數年後層出不窮的生活危機中,看起來歷久彌新。也許這就是說:無需抗爭……人的內心吶喊是絕不會被誤解的;只是不能充耳不聞地與這吶喊擦肩而過。但“不抵抗”就幾乎意味著我們在行動、作為上表現怠惰、懦弱,這不是我們的思想,而是隱匿於個性深處、不容篡改的規律發出的指令。諾伯特神父懂得如何妥協;他的內心活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將這種高貴的怠惰和謙卑的意願傳達給了最鍾愛的學生。克里斯托弗長久以來都能聽見這個聲音。後來,聲音消失了,他周圍的空間被巨大的沉默充滿,這是愜意的沉默。他一直如此生活著、工作著,在家裡、在法院,作出決定和判決,他知道應該“抵抗”,但沉默的黑暗中有一個聲音卻發出不同的指令……這種狀態類似於清醒前的半夢半醒,朦朦朧朧;我們能聽見外界的嘈雜,卻無法清楚地瞭解這一切,而睡夢忽明忽暗的陰影卻不動聲色地擁我們入懷,也許應該拼盡全力從夢中醒來……有時,沉默的微光能保持數年,將我們隱匿於無形之中。科密沃什熟悉這樣的狀態,他再也不反抗了。他毫無保留地將原本屬於這世界的全部還了回去。他應該遵循另一種法則——世俗法則,去生活、評判,並維持自己的境況。他無意間認識到,這種世俗的歸順並不常見,只是他某種模糊的感覺。但誰能說得清?世界只向我們展示了這些。

諾伯特神父有更深的瞭解;有時,他仍然會回憶,但那已不是一幀一幀的畫面,而成了某些粗糙的文章,某些只能隱約朦朧地看見或聽見的詞。(另一些時刻,他只能無言地用感覺思考:看,他也死了!神父的去世彷彿掀起了一塊幕布,這幕布掩藏了他愧疚、無奈的模樣,他的失敗和他的脆弱。神父的死讓他覺得憤怒,無法釋懷,但他從未審視過這種感覺。)後來,當遇到那些用慾望、欺騙、金錢與肉體這些“身外之物”來引誘他的人時,他的眼前總會浮現出神父弱不禁風的形象,他微笑著“不反抗”,堅信自己一無所有,沒有“無法抵禦的”慾望,沒有任何財產,但他依然,依然能夠微笑著……每當此時,他都會往法律檔案投去堅毅的目光,尋找一項適用於他眼前這樁口吃當事人的“案件”的準確而嚴密的法律條款。在他看來,對神父的無盡回憶是他的個人習慣,好的、壞的、無法書寫的可能性統統集聚一身,這是他的表達方式。

每年,他要去曼雷莎修道院住三天,在那兒和其他法官一同參加復活節前的靜修。外界傳說他是個虔誠的教徒,私底下他也是個恪守道德規範的法官。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的個人生活確實在向外界的猜想靠攏:表面上尊貴得體,私底下兩袖清風,全心全意地為工作奉獻,竭力避免犯政治性錯誤,只接觸與自己脾性相投的人,任何政治勢力都可以隨時隨地對他進行審查……他認為自己是個受人尊敬、有正面影響的社會成員。是的,這樣的感覺還稍帶些物質色彩。他永遠不知道,諾伯特神父是否覺得自己是一個受人尊敬、有正面影響的社會成員。大多數人在緊張疲憊的時候會產生神經性的,運氣好的話,就是“單純神經性的”身體痙攣,而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學會了在腦海中思索,諾伯特神父對他的生活會提什麼建議呢?他會活在“仁慈”中嗎?是的,基督徒大多過著有益、忙碌、誠實的人生。然而諾伯特神父卻不會出現在任何其他地方。也從沒有人期待諾伯特神父換一種方式生活、信仰或是質疑……克里斯托弗在工作中廣受好評,所有人都認為他有美好的前途。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