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光之災

江寧,臘月。

臘月,江寧。

梅花未開,雪卻先落下一地。

城中的好事男人們,不管口袋中的銀子是否充實,成日裡,便只會想著奔向一個去處兒。

那一處的牌樓外觀不算顯眼,只有一對純銀的鉤子,在此季的朔風之中叮叮作響。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當年,老爺查一清夜讀秦觀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有感,剔出其中二字“銀鉤”,為此處物業題名了。

不成想,在忠心家奴們一番運作下來,卻因此,在這小小江寧城中成就了一處銷金所在。

本地土著有云愛一個人,放他去銀鉤,那裡是西天極樂。恨一個人,放他去銀鉤,那裡是阿鼻地獄。

眾人口中所說的“銀鉤”就是面前的銀鉤釣坊!

進過高大的門牌樓,所見寬闊的大院,院偏一側,是潺潺流水的高大的圓盤水車,烏沉的木漿一槳一槳從樓宇之間接水,“咿咿呀呀”緩緩瀝入大池之中,冠以“滾滾財源不外流”的美意。

在院中,靜心細聽,竟有山水溪流之聲,細看那池水,乃是琥珀顏色,水中無魚,只有淡淡酒香,有心人掬水細嘗,那水竟然是三十年的花雕女兒紅!

別家的買賣也會在院中修建水池,不過是店家為了防走火以備急需。

江南查家何等手筆,立冬一過,小廝們撤水用酒,雖然外面己經滴水成冰,銀鉤釣坊之中,依然美酒化河,川流不息。

進廳堂,自是人來人往,樓展連雲,曲廊沿回,去往無數雅間,亭臺,因為名師設計,所以繁華卻不亂眼,氣派卻也可人。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聲清唱從樓宇中落雁亭內上傳來,銀鉤之外,朔風如刀。

此歌聲一傳來,眾人頓時覺得婉轉纏綿,如同置身於三九隆冬季節的暖錦被之中一般。

“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有幾回聞。”頭戴員外帽,身著錦袍,略胖的老者拂鬚笑道。

“錯了,錯了,此樂只應天上有,人間難能幾回聞,嶽大老爺。”柴十四娘堆砌著皺皮笑臉,忙不迭近前說話。

那嶽大老爺身邊,四名錦衣近侍不喜有人塗改主公的意思,臉色俱是一寒。

柴十四娘趕忙搖手,招呼那個唱詞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只略一欠身施禮,雖有面紗籠罩,眉眼卻直勾勾望那老爺,口中說道“老爺可識得此曲?”

“哈哈,天下生意人,誰人不識得我嶽增,我嶽增又怎麼認不得唐朝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柴十四娘,你說呢?”嶽大老爺說完,轉眼看一下柴十四娘。

柴十四娘老臉一紅,原來這風月之地的講究,無論什麼客人,點的什麼頭牌,二牌,頭一遭,必是安排客人在亭臺樓閣之中喝茶,雖說也是風光如畫,圍爐淺斟,青曲低唱,做媽媽的卻是不入正題的摸底細,越是有錢人,做媽媽的越不會輕易給機會。

然而這嶽增嶽大老爺是何等人物,天下之貴莫過於帝王,天下之富有莫過於鹽商,鹽者,天下百姓必須之物,利大,非官不許,而官又不能擅營,故有鹽商,非官但也權貴。

天下大鹽商多集中在揚州,而嶽增是揚州鹽商商會會長,富甲天下,權貴無比,偶然誇口,天下間大概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

柴十四娘正愁如何開口挽回情勢,那女子款款又作一揖,道,“小女願為貴人再添一曲。”

言罷,她玉指輕撥,琵琶應弦,朱唇微啟,天音繞亭,唱的是,“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哈哈,又是老白的《同李十一醉憶元九》,但聞銀鉤釣坊內,有一奇女子,不但有沉魚落雁之美,還機靈過人,果然不假,老夫今日不曾帶得什麼花枝酒籌,只帶一些俗物且代替一番,來啊,敞開來!吾願與妙人兒同醉。”嶽增笑道。

落雁亭外,十來個名小廝托盤而上,順手揭開蓋布,赫然堆砌數封銀磚,綾羅珠釵,白花花耀眼,略一數來,銀磚約有三千兩!

當時,一般青樓花魁的贖身之銀也不過一兩千倆,雖說江南富庶,但儘可帶銀票以隨身,這般沉重的現銀顯赫出陣已屬罕見,但聽姑娘兩曲,就如此出手,顯然,嶽大老闆對這姑娘有特別的興趣。

白銀晃得柴十四娘眼睛一陣花亂,頭暈得幾乎站不穩了。

柴十四娘眯眼一笑,說道,“謝嶽大官人,魚姑娘,你可好好表現啊,嶽大官人,我下去備茶,啊不,備酒去!”

“隨便。”嶽增眼皮不抬,指頭敲敲桌邊,那十來個名小廝跟著柴十四娘下去。

“小女魚嬋姬,醉時恣意,恐無酒德,望嶽大官人多多擔待。”

這魚嬋姫身著一襲貂裘,麾帽揭去,一頭烏雲濃密,玉手緩緩從鬢角捏除面紗,冰肌勝雪,鼻樑高聳,笑容嫣然,懷抱琵琶,如出塞昭君,她施禮完畢,就近坐在嶽增座位前。

她從嶽增手上接過酒杯,淺淺一飲,只看得嶽增痴怔。

待到魚嬋姬轉回望他,一雙淡藍色美眸之中似笑似嗔。

嶽增對上那道目光,一陣心如鹿撞,哪裡還記得端酒杯,老男人之色態越不能自持。

“嶽大官人,預備就這麼看著我,看上一個時辰嗎?”魚嬋姬低頭淺笑道。

“老夫,我,我嶽增能這麼靜靜地看上魚姑娘你一天,這輩子都值當了。”嶽增笑道。

他平素開口必自稱老夫,突然間改口為我嶽增,顯然是想強行把自己擺在年輕些的感覺。

“看一天,嶽大官人不覺得無聊嗎?”魚嬋姬聲音委婉動聽,笑而露齒,朱唇銀貝,恰似一株微風中搖曳而動牡丹花瓣含著花蕊,既吐露芬芳又豔麗無比。

“不無聊,我就這麼靜靜得看著你,天底下,多麼重要的事情都沒看著你重要。”嶽增笑道。

“呵呵呵,那我可覺得有點悶了。”魚嬋姬搖了搖柳腰,低著頭抬著眼看了一眼嶽增,心裡也談不上不喜歡,只嫌得嶽老爺這老朽之態不甚討喜。

這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怪,同樣一句話,如果是別的人如此說出來,對鹽商鉅富嶽增說來,可能下一步就會讓這人永遠在這世間消失。

可如今,嶽增一對上魚嬋姬抬眼柔柔的目光,只覺得心曠神怡,反而附和道,“不會悶,哪裡會悶,嶽增此番前來江寧,將往蘇州,途中寂寞,又奈何劫江賊甚多,廣聞江寧有女魚嬋姬,不但天姿絕色,而又武功傍身,專程願請為嶽增近衛,泛舟太湖十日,酬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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