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門猛地推開,立即往後一跳,直直地站著,等待長官的指令。
“向後——轉!向前——進!”
男孩一直走到泳池邊上,眼看就要栽進去了。他父親的臉上露出極度扭曲的微笑,平靜地說道:“停。”
男孩在池邊搖搖欲墜,總算及時停下來了。
“該死的傢伙!”席德低聲咒罵。
那位父親獨自走開了,留下兒子像旗杆一樣直挺挺地僵立在池邊。
席德突然蹦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父子二人。
“快坐下。”我說道。
“老天,他打算把小孩扔在這裡不管了?讓小孩等到什麼時候?”
“坐下吧,席德。”
“哼,這樣多不人道啊!”
“他不是你的兒子,席德。”我平靜地說,“你想跟人動手狠狠打一架嗎?”
“對啊!”席德說,“該死的!”
“你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
“怎麼沒有好處?我要打這個該死——”
“你先看看小孩的臉吧,席德。”
席德一看,慢慢就洩氣了。
水面反射著陽光,照在小孩面孔上,竟然映出滿臉自豪的神情。還有他抬頭挺胸的姿勢、激情燃燒的眼神、毅然擔起嚴厲苛責的雙肩,全身上下處處散發著自豪和驕傲。
正是這種自豪背後的邏輯讓席德認輸了。他像是被滿腔的沮喪壓垮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難道我們整個下午就浪費在這裡,看著人家玩這個笨遊戲——”席德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許多,“——西蒙說?”
小孩的父親正在泳池對面整理浴巾,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僵住了,後背的肌肉就像彈珠檯的兩條擺臂似的不住跳動。然後他突然轉身,向我們走過來。他的兒子還穩穩當當地站在泳池邊半英寸的地方,他從兒子身邊經過的時候,向小孩瞥了一眼,點頭表示讚許,可是陰沉的臉依然緊繃著。他來到我們面前,一下子把我們兩人都籠罩在鐵灰色的巨大身影之中。
“先生,如果你能夠小聲點說話,”他平靜地說,“我會非常感激。我不想讓我的小孩感到困惑……”
“我愛說啥就說啥!”席德開始站起身。
“不!你不能胡亂說話!”這人的鼻子像一把槍似的指著席德,快戳到他臉上了,“這是我的泳池,我的地盤!我和酒店有協議,他們的管轄範圍只到那道大門為止!我要經營一個乾淨舒服的地方,所以這裡我說了算!誰敢唱反調就給我滾出去!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隔壁健身房看看我的柔道黑帶、拳擊手套和持槍證。你敢和我握手,我就把你手腕掰斷;你敢在我面前打個噴嚏,我就將你鼻子打歪;你敢再多一句廢話,我就讓你的牙醫花兩年時間來修復你這副尊容!隊伍,立——正!”
他這番話如飛瀑激瀉,一氣呵成。
他站在池邊的兒子突然全身僵直了。
“四十個來回!開始!”
“有!”小孩大吼一聲,縱身一跳。
他全身沒入水中,隨即開始狂遊一通。小孩的順從完全撲滅了席德的鬥志和戰意,他鬱悶地閉上眼睛。
那位父親對著席德微微一笑,然後轉頭看著他的兒子翻江倒海攪皺一池水。
“我做不到的事情,都在他身上實現了。”他說道,“兩位,請。”
他很生硬地向我們點一點頭,然後昂首闊步地走開了。
席德無可發洩,只能跑到池邊一頭扎進去。他遊了二十個來回,完敗於那個小孩。上岸之後,席德眼中的火焰已經消失無蹤,他一下子就摔倒在躺椅上。
“天哪!”他把臉埋在毛巾裡,低聲說道,“總有一天這個小孩會反咬一口,把那個王八蛋給殺了!”
“正如海明威筆下一個人物說過,”我看著小孩游完第三十五個來回,答道,“想想也是好的,對吧?”
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孩子的父親依然邁著矯健的行軍步伐四處忙碌:他清倒菸灰缸(世上沒人能像他那麼有型地倒菸灰缸),把桌子、椅子和躺椅擺得整整齊齊,頗有軍隊的風範;他把剛洗乾淨的毛巾在長凳上擺放成整齊的小方塊,每沓的形狀大小都像計算過那麼精確;就連他擦拭地板的動作步伐也遵循著某種幾何規律。他就這樣來來去去、營營役役、修修補補,在忙碌之中偶爾抬頭看一眼,確保他的班、他的排、他的連隊的戰士依然肅立,能夠一小時一小時地堅持下去。只見小孩嘴巴緊閉,下巴壓低,肩膀後挺,整個人就像一根通槍管的鐵條那麼筆直。他的頭髮在夏季的熱風中飄舞,雙眼直視著日落的地平線。
當時席德早就走了,我獨自站在旅館房間的陽臺上,喝著最後一杯,看著樓下的泳池。我的視線被這一動一靜的兩父子吸引住了,難以挪開。傍晚時分,小孩的父親快步跑到大門那裡,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事情,轉頭喝道:“立正!向右——轉!一,二!”
“三,四!”小孩叫道。
小孩踏步走過大門,挺進停車場。他每一步都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彷彿腳上穿了靴子一般。他的父親隨手鎖上大門,就像機器人那麼熟練。他四下掃了一眼,抬頭看見了我,稍作遲疑。他的眼神把我的臉燒得火辣辣的,我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肩膀後挺、下巴壓低……我的雙肩不禁向後縮了一下,為了掩飾,我舉起手中的酒杯,隨意地向他揮一揮,然後放到嘴邊。
我想,在未來的歲月裡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兒子長大之後會殺了他父親嗎?會打老頭一頓嗎?會離家出走嗎?就算他逃,能逃過這已被毀掉的一生嗎?他是否終日按照一個個無聲的口令“踏步”“前進”,得不到一刻“稍息”?
或者,我一邊喝一邊想,這個小孩長大後會不會也要用這種方式養育自己的孩子呢?他會不會也是年復一年地於酷熱的中午在泳池旁邊對著兒子嘶吼呢?他會不會把手槍塞進嘴裡,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把自己當作父親一樣殺掉呢?或者,他會不會只結婚不生子,就此埋葬所有的呵斥、訓練和教官呢?每一個問題都只有半個答案,卻引出更多的疑團。
我的酒杯已空,夕陽也遠去了,還帶走了這對父子。
可是現在,在這趟北上的火車裡,在奔向茫茫暗夜的旅途上,這兩人當中的一個回來了。活生生坐在我對面的正是那個兒子,也就是當年的那個新兵。他的父親每天中午都在大吼大叫,妄圖指揮太陽的升降起落。
他還活著嗎?活得氣若游絲嗎?在苟延殘喘嗎?還是活得圓滿充實?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