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水艇醫生(3 / 4)

這一刻,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裡面那些狂亂之物哪些是我的,哪些是馮·賽費蒂茨的?或者是我們兩個人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是我那縈繞不去的白日夢嗎?過去幾個星期隨著噴嚏噴湧而出?當我閉著眼睛說話時,我嘴巴里噴出一股股不可見的微小野獸,被關進潛望鏡的腔室,成長變大?就像藏在眉毛和毛孔裡的微生物的顯微照片,被放大了一百萬倍,變成大象,登在《科學美國人》的封面上?這些影象是來自陷在這張沙發裡的其他失落的靈魂嗎?或者說,被這潛望裝置所捕獲的,只是我睫毛和心智的殘餘物?

“這值好幾百萬!”我大叫道,“你知道這些是什麼嗎!”

“密密麻麻的蜘蛛、怪獸、沒有蛛絲翼的月球之旅、鬣蜥、惡姊妹口中跳出的癩蛤蟆、善仙女耳中掉出的鑽石、巴厘島的瘸腿影子舞者、傑佩託老爺爺閣樓裡的斷線木偶、撒白酒尿的小男孩雕塑、性感空中飛人的加速繩梯、下流手勢、邪惡小丑臉、下雨時喧囂起風時低語的滴水獸、灌滿有毒蜂蜜的地下室罐子、每十四年縫補身體直到第十八年破蛹而出的蜻蜓、關瘋女巫的高塔木乃伊當房梁的閣樓……”他喘不過氣來了,“你應該知道個大概了。”

“瘋了,”我說,“你竟然覺得無聊。我可以幫你和聯合果餅電影公司做筆交易,搞來五百萬美元!這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幻潛艇!”

“你不明白,”馮·賽費蒂茨說,“我讓自己保持忙忙碌碌的狀態,這樣才能忘記那些在1944年被我炸沉的船和淹死在大西洋中央的人。我才不跟聯合果餅公司做生意。我只想讓自己有事可做,剪剪指甲,掏掏耳臘,幫你這樣的怪豆子解讀墨跡。要是停下來,我會分崩離析。那架潛望鏡裡包含了過去四十年間我觀察山核桃、腰果和杏仁的全部所見所知。看著它們,我就能暫時放下自己那迷失在陣陣潮湧之中的可怕生活。要是你以為打出粗製濫造的好萊塢電影牌,就能贏走我的潛望鏡,我就要徹底沉淪在水床裡,再也不爬出來了。我帶你看過我的水床嗎?它有一般游泳池的三倍大。每天晚上沉睡,我要在水床裡轉八十圈,中午小睡時四十圈。關於你的百萬美元提議,我的答案是,不。”

突然,他渾身一顫,雙手緊抓住胸口。“我的上帝!”他大喊。

太晚了,他意識到他已經讓我踏進了他的頭腦和生活。現在他站了起來,站在我和潛望鏡中間,看看它,看看我,彷彿兩者都是可怖之物。

“你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有!”

“我看到了!”

“你撒謊!你怎麼能撒這樣的謊?要是這訊息漏出去,要是你到處散播流言,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的上帝,”他繼續咆哮,“要是世人知道了,要是某人說出去……”他把話語攔截在嘴巴里,像是在體味其中的真相。他彷彿是第一次見到我,而我是一把朝他迎面開火的槍。“我會被……大肆嘲笑,被迫離開這座城市。真他媽可笑的……嘿,等會兒。你!”

他彷彿在臉上戴了一張惡魔面具,雙眼圓睜,嘴巴咧開。我細看他的臉,看到了殺意。我向門口溜去。

“你不會對任何人說任何事吧?”他問。

“不會。”

“你怎麼會突然知道了關於我的一切?”

“是你告訴我的!”

“沒錯,”他有些恍惚地承認,像是到處找武器,“等一會兒。”

“要是你不介意,”我說,“我還是不等了。”

我衝出門,跑向門廳,然後邁開腿拼命跑,膝蓋高抬得能磕到下巴。

“回來!”馮·賽費蒂茨在我身後大喊,“我必須殺了你!”

“恐怕你殺不了我!”

我搶先趕到電梯口,一把拍向按鈕,電梯門奇蹟般地立刻開啟了,我跳了進去。

“走了也不說聲再見!”馮·賽費蒂茨大喊,舉著拳頭,彷彿正舉著一顆炸彈。

“再見!”我說。電梯門關上了。

一年之內我都沒有再見到馮·賽費蒂茨。

同時,外出用餐時,我經常不無罪惡感地告訴友人和街角偶遇的陌生人,我曾經和一個搖身一變成為精神分析師的潛水艇指揮官之間的奇異衝突(他摸病人的頭骨來數豆)。

我搖晃一棵熟透的果樹,堅果掉了一地。人們一夜之間擁向男爵,數不盡的錢財湧入他的銀行賬戶。他的“大滿貫”即便在世紀末也不會被人忘記:一個下午連續出席菲爾·唐納修、奧普拉·溫弗瑞和傑拉爾多·里維拉的三檔脫口秀節目,誇張的情緒不停變換,在兩極之間來回搖擺。馮·賽費蒂茨鐳射遊戲和馮·賽費蒂茨潛望鏡複製品擺在現代藝術博物館及史密森尼博物館的禮品店裡銷售。有了五十萬美元的進賬,他強行炮製並輕鬆大賣了一本大爛書。困在黃銅目鏡裡的微生物、潛藏之物和奇異動物的形象都被做成了立體彩色書、文身貼紙、玩具橡皮圖章,風行一時。

我原本指望這番名利雙收會讓他原諒我,忘記我。我錯了。

一年又一個月後的某天中午,我的門鈴響起,門前站著古斯塔夫·馮·賽費蒂茨,沃爾德施泰恩男爵。他兩頰上的眼淚滾滾而落。

“那天我怎麼就沒殺了你呢?”他哀訴。

“你沒抓到我。”我說。

“哦,對,沒錯。”

我看著他老淚縱橫的臉龐,問道:“誰死了?”

“我。這裡應該用主格還是賓格?啊,見鬼去吧,總之就是我。現在站在你眼前的,”他傷心地說,“是一個飽受龍佩爾施迪爾欽綜合徵折磨的生靈!”

“龍佩……什麼?”

“龍佩爾施迪爾欽!我身體左右兩側之間有一條裂縫,從下巴一直裂到襠部,來啊,拉一下固定栓,你就能親眼看到縫線裂開,看到我支離破碎。就像拉開一條精神病拉鍊,一個我摔裂成了兩個,醫生和艇長。可哪一個是治病的醫生,哪一個是新書脫銷的艇長?雲遮霧繞,需要兩面鏡子才照得清!”

他停下來,轉頭四顧,伸出兩隻手捧住腦袋。

“你能看到那條裂縫嗎?我是不是再一次分裂,變成了那個瘋狂的水手,渴望財富和名望,渴望被力比多爆表的瘋狂女士們揮舞雙手揉捏?飽受折磨的鯰魚,我就這樣奚落他們!但我又拿走他們的錢,唾棄他們,然後大肆揮霍!你真該也這麼過上一年。別笑。”

“我沒笑。”

“等我說完再歡呼吧。我能躺下嗎?這是沙發嗎?太短了。我的腿擱哪兒?”

“橫著躺。”

馮·賽費蒂茨橫躺下來,雙腿垂在沙發一邊。“嘿,不壞。你往後坐,別往我身後看,把視線挪開。別傻笑,也別拉長臉,我得擠些瘋狂膠水,把龍佩爾粘在施迪爾欽上——這是我下一本書的書名,上帝保佑我。你真該下地獄,你和你那見鬼的潛望鏡!”

“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是你有意讓我看見它的。我猜你一直對著半夢半醒的病人們小聲嘀咕‘下潛,下潛’,但你抵擋不住扯開嗓門大聲吶喊的慾望:下潛!那是身為艇長的你在說話,渴望名望和財富,最好是能脹破口袋的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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