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德利·斯東的完美隕落(3 / 3)

“‘沒錯!我最想要的就是這個!’他高聲喊道,‘受死吧!’然後瞄準了我的心臟。

“‘好吧,’我說,‘那我再也不寫了。’

“‘什麼?’

“‘我們那麼多年的老朋友,從來沒有騙過對方,是吧?那麼請你相信我的承諾,從今晚開始,我正式封筆!’

“‘天哪!’他大聲笑了,笑裡全是輕蔑和懷疑。

“‘看,’我一邊說一邊朝他身邊的桌子點點頭,‘這三年來我一直在寫兩本書,唯一的手稿就是那兩沓稿紙了。我現在就當你的面燒了其中一本,另一本就交給你處置,哪怕扔進大海也行。你也可以搜我們的房子,發現什麼東西只要和文學創作沾點邊兒你就拿走吧,順便把我已出版的書也燒掉。來吧!’說完我就站起來。他本來可以開槍打我的,可是我的話把他吸引住了。我把其中一沓手稿扔進壁爐,然後划著一根火柴。

“‘不要!’蕾娜喊道。我轉身對她說,‘我自有分寸。’然後她就開始哭。約翰·歐提斯·坎多爾只是盯著我,似乎被下了魔咒一般。我又給他拿來第二本手稿,說,‘給你。’我把這沓手稿塞到他的右腳鞋底下,這樣一來他的右腳就成了一個鎮紙。接著我就回到座位上坐好。溫暖的夜晚,風繼續吹。蕾娜坐在桌子對面,一身白衣,如蘋果花般美麗。

“我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寫東西了。’

“最後,約翰·歐提斯終於說了一句,‘你怎麼能做得到呢?’

“‘為了皆大歡喜啊。’我回答說,‘我這麼做,你我就能重歸於好,所以你會開心。蕾娜開心是因為我又能重新做她丈夫,而不再是替經紀人賣命表演的一頭海豹。我自己也開心,因為我寧願做一個活著的人,而不是一個死掉的作家。瀕死的人為了活下去,是什麼事情都願意做的。約翰,你這就拿走我最後一部小說的手稿吧。以後要好自為之啊。’

“他、蕾娜和我當時就默默地坐在這裡,就像我們三個人今晚這樣子。那一刻的空氣裡有一股檸檬、青檸、山茶花混雜的香氣。怒濤的咆哮從山下的石頭岸灘傳來,天啊,這濤聲被月色映襯得多麼動聽啊!終於,約翰·歐提斯拿起手稿,向門外走去。他把手稿捧在手上,就像捧著我的屍體似的。他在門口停下來,說道,‘我相信你。’說完就奪門而出,外面傳來他汽車遠去的聲音。我把蕾娜哄睡著,然後獨自出門去岸邊走走。平常我極少在黑夜裡去海灘散步,可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路上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手摸著自己的臉、手臂和雙腿,哭得像個小孩。我踏入浪濤中,感受冰冷的海水在我身上激起千百萬個小泡沫。”

達德利·斯東停了一下。在這個房間裡,時間不再前行,彷彿被困在了那一年。我呆坐著,被這個故事的魔力震懾住了。

“那他有沒有銷燬你的最後一部小說?”我問道。

達德利·斯東點了點頭。“一個星期後,有一張稿紙漂上岸邊,他肯定是站在懸崖邊把上千頁稿紙向下撒。在我的心中,我看見這群白色的海鷗俯衝到海面上,隨著浪潮漸漸漂遠,終於湮沒在凌晨四點的漆黑之中。蕾娜沿著沙灘跑過來,手裡拿著那一頁稿紙,大聲叫著‘看!快看!’等我看清楚她遞給我的是手稿,我馬上將那張稿紙扔回海里。”

“你別告訴我你真的要信守承諾啊!”

達德利·斯東冷靜地看著我。“換了你會怎麼做呢?我們換個角度想想,約翰·歐提斯其實幫了我一個大忙。他沒殺我,也沒開槍射我,他相信我說的話,讓我活下去,讓我繼續吃喝、繼續呼吸。而且他突然拓寬了我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站在沒過大腿的海水裡,感激得號啕大哭。我真的很感激,你理解這兩個字的真義嗎?本來他有能力把我徹底毀滅,可他卻讓我活下去,為此我感激他。”

斯東太太站起來,晚餐正式結束了。她開始收拾碗碟,我們點起雪茄。達德利·斯東帶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那是一張可以合蓋的書桌,正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裡面的小包裹、紙張、墨水瓶、打字機、檔案、賬本和目錄索引。

“其實,很多東西早就在我心中翻滾沸騰,約翰·歐提斯只是用湯匙撥開表面的泡沫,讓我看見裡面的東西,於是我豁然開朗了。”達德利·斯東說,“對於我來說,寫作一直是一件瑣碎繁重的事情。我緊張地在紙上舞弄文字,害得自己心神壓抑、又累又悶。然後看著那些貪婪的評論家對我進行分析解剖,把我像香腸一樣切片,在午夜的早餐上仔細咀嚼。最差勁兒的職業莫過於此。我本來就打算撂挑子,就差扣扳機了。那麼巧約翰·歐提斯出現,於是——砰!我就成了今天的我。”

他從書桌裡翻出許多傳單和海報。“以前我用筆來描繪生活,現在我想細細品味生活。我不再講故事,我要親身經歷各種故事。我競選教育委員會的職位,當選了。我競選市議員,當選了。我競選市長,也當選了。還有司法官、鎮圖書館員、排汙負責人……我做過很多事情,握過許多雙手,見證過許多人的生活經歷。我們嘗試過各種生活方式,用我們的五官六識去體驗生命。我們爬山、畫畫——有些還掛在牆上呢!我們周遊世界三次!我還親手給自己的兒子接生——當然了,那倒不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現在已經成家立業,在紐約生活。我們已經活過了,而且不止一次。”斯東停下來笑了笑,“來,去院子裡走走。我們架設了一臺天文望遠鏡,你想看看土星的大環嗎?”

我們站在院子裡,晚風從海面吹來。就在我們用天文望遠鏡觀星的時候,斯東太太走下酒窖取來一瓶名貴的西班牙酒。

第二天,我們離開海邊,顛簸著穿過坑坑窪窪的原野,就像颶風中的一葉扁舟。一路上達德利·斯東先生讓汽車自由自在地飛馳,他和我談笑風生,指點著處處盛開的野花,還有許多露出地表的新石器時代的石頭。中午時分,我們回到那個孤零零的火車站。他把車停好,我們默然相對,等待火車前來把我帶走。

“我猜,”他仰望天際,“你一定覺得我瘋瘋癲癲的。”

“不,我絕對沒有這念頭。”

“其實,”達德利·斯東說,“約翰·歐提斯·坎多爾還幫了我另一個忙。”

“願聞其詳。”

斯東坐在打著補丁的皮座椅上,轉頭看著我。

“他幫助我在巔峰一刻順利退出。在心底,我早就知道,我在文壇的成就隨時會像煙花般消散無蹤。我的潛意識對未來有很清醒的認識。我已經在走下坡路了,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那些批評家是不可能瞭解的。約翰·歐提斯銷燬的那兩本書其實寫得很差,萬一出版的話,我會死得更慘,根本不用他動手。其實他是無意中幫我做了一個我自己沒有勇氣做的決定。我要在曲終人散、幕落燈熄之前,帶著最美的一面優雅地鞠躬退場。我見過無數作家在苦苦掙扎浮沉,結果還是慘遭淘汰,黯然神傷,甚至還有人自殺。而我呢,在當時的環境下,我遇上了種種巧合,加上我的潛意識對事態的認知、我心中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以及我對約翰·歐提斯·坎多爾手下留情的感恩心……所有這些因素組合起來,才讓我能夠全身而退,這種際遇至少可以用‘偶然’來形容。”

我們在溫暖的陽光下又坐了一分鐘。

“在我宣佈封筆之後,人們把我與文壇巨匠們相提並論,我心裡挺高興的。近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作家的退隱能如此為公眾所關注,這是一場成功的葬禮,而且他們都說我看起來很……自然。那些評論家不明就裡,還在痴痴地等。‘下一本書,’他們氣喘吁吁地叫嚷著,‘將是他的巔峰之作!一部史詩級的作品!’他們的嚷嚷聲繞樑三日,久久不散。即使到了今天,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以前我的那些大學生讀者竟然還願意坐著四面漏風的慢車來找我。他們嗅了一路的煤油味,弄得滿面塵土煙火色,僅僅是為了解開一個謎——我為什麼讓他們空等了那麼久,還沒寫出那本‘巔峰之作’?我之所以還擁有這麼一點殘存的名氣,全賴約翰·歐提斯·坎多爾的成全。雖然這點名氣還在日漸消散,卻沒有給我帶來任何痛苦。如果當初我戀棧,可能第二年就會用拿筆的手給自己一個了斷。我所在的那節車廂早晚也是要從列車上斷開的,親自動手總好過被別人甩掉吧。

“我和約翰·歐提斯·坎多爾的友誼?我們後來重歸於好了——這當然也需要經過一段時間。1947年他回來這兒找我,那天我們談得很愉快,彼此就像以前那麼融洽,我們的友誼也重新開始了。現在他已經不在人世,我也終於把所有真相全盤托出。你回城裡之後跟你的朋友說什麼呢?他們一個字也不會相信的。可是我向你發誓,這件事情千真萬確。它就像我坐在這裡呼吸著神賜給我們的空氣,就像我手上的老繭,就像當年我競選市政府財務主管時所印製的傳單上面的褪色照片一樣真實。”

我們站在月臺上。

“再見了。謝謝你不辭辛苦來探訪,還敞開心扉收容我的世界,願主保佑你們這群好奇的朋友。火車來了,我也得趕回去了!下午蕾娜和我還要參加紅十字會的海岸線巡遊活動。後會有期!”

我看著這個已經死去的人邁開既沉重又迅捷的腳步穿過月臺,感到腳下的木板也隨之顫抖。他跳進敞篷福特的時候,巨大的身軀壓得車子往下一沉。只見他一腳把離合器踩到底,先讓發動機空轉片刻,再踩一下油門,發出一陣轟鳴。然後他將車子掉頭,微笑著向我揮一揮手,車子咆哮著絕塵而去。他前方的那座叫做“費解”的小鎮突然變得一片光明,這座小鎮所依傍的那片名為“過去”的大海也閃耀著燦爛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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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馬利的鬼魂,狄更斯《聖誕頌歌》中的鬼魂形象,他戴鐐銬鎖鏈行走,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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