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源起(1 / 2)

小說:表同作用 作者:平老爺

萍蹤兩度到中華,歸國憑將涉歷誇。劍佩丁年朝帝扆,星晨午夜拂仙槎。

驪歌送別三年客,鯨海遄征萬里家。此行倘有重來便,須折琅玕一朵花。

——唐寅

天高雲淡,快交二月,在這南國之地,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新樹雖然尚未出嫩芽,但就要化凍的高原上卻也只見斑駁的白『色』了,雪『色』襯著春『色』,在初春的晨曦下不時泛起刺眼的銀光。

在白雪與衰草包圍之中的是一座由磚石壘砌的城牆包裹起來的巨大城市,城市依水而建,水磨河從橫在城南的南明江分出,一路向著西北蜿蜒,兩河將石城西南兩側緊緊環繞,一條貫城河也自南明江出,入城後又自北城門東側水門流出,貫穿南北,整個城市俯瞰下似一朵蓮花綻放,奇絕中透著秀美。

城北二里的石山巍峨聳立,山上樹木鬱鬱蔥蔥,府城正因此山而得名。山上最高的貴人峰,幾朵浮雲點綴著翱翔的蒼鷹,漫無目的地在藍天中盤旋。年前的一場透雪下來,所有人都覺得來年當有個好收成,府城中的官民人等,便都沉浸在一片悠閒氣氛中,是以在春耕前的這段時間,無論官人、吏員、漢民、土民,踏青趕場的人群便比往年多上了許多,每日城裡城外總能見熙熙攘攘的人流。

今日正是正月十六,剛過了上元節,雖然近幾日陽光顯得熱烈,但天氣尚不算酷暑,城中擺放的各式花燈也還沒有撤去,那都是從正月十五開始,要擺滿十日的。是日清晨,王小六焦急得緊,早早就和一群自播州販山貨的漢番商人候在了柔遠門的甕城外。

在初春凌冽的晨風中,一群人依偎在柔遠門外一處急腳鋪裡燒火取暖,這城鋪本是傳遞軍情驛遞之用,但到了此時節,朝廷的規矩早已敗壞,且這官作私用也不算大事。一個老軍伺候著眾商販摻茶倒水,看在銀錢的份上,很是殷勤。幾個播州的商販還在與早早趕到的新貴縣牙人們比較著自蜀中帶來的貨物。一眾人中,也就只有王小六一人魂不守舍一般,也沒隨身行李,只是不時向城門望去,在化凍的天氣中似乎額上也已見了汗。

終於等到了卯時初刻,厚重的城門在背後不遠的貴山頂上終於完全映出了一闋日影后,於響徹府城的鐘聲下如枯木崩裂般咯吱聲聲的開啟了。城裡城外的嘈雜頓時通透起來,融為一片。貴陽前衛的城軍早已把好了甕城,按部就班的檢點起來往行旅,城外進來的豬羊、木炭,出城踏青和採買的人家頓時在甕城中擠作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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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緊挨著東嶽廟,和江西會館隔著一條一品坊大街對望的那條小巷,原本的名字,居住在此間的裡坊們早已記不清了,只因為緊挨著城內的鐘鼓樓,民間便多有‘譙樓邊’的稱呼。但自那一位得了進士出身的王老爺從這裡出來後,王家巷的名字便沿用至今,不知不覺便已是十餘年過去。王老爺在他的同年——也即是同科進士中,學問雖做得不甚出『色』,但卻有實幹之才,是以區區三甲進士的出身,到如今已是御史。御史雖與知縣同為正七品,但京官本就高人一等,何況還是都察院這樣的清要之地,正是養望的好去處。

誠然,王老爺既是京官,而今正在廣東出按,自不便在家侍奉父母,其父又早亡,家中只得一位老母楊氏,還有胞弟王命德侍奉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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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六此刻正跪在王府老夫人楊氏面前哭訴,王小六的家主,也即是大名王來廷的,算起來正是這位夫人的小兒子——王命德——的族兄,族中行二,只比王命德的哥哥小上一歲,卻是他那一房的獨子,雖比不得現下這一家的顯貴,也是貴陽府中殷實人家。此番正是出門辦事,於城外鄉間遭了玀玀們的毒手。說起這貴州一地,自漢唐以來,乃有羅氏鬼國之稱,貴州本也是“鬼”州而來,有明一代,漢人在此地才算站穩了腳跟,不過即便在這貴陽軍民府中,玀玀(彝人)與狆苗(苗人)的熟番和其他土人也還在半數以上,以萬戶計。王小六自早間回到本府,府上只有本家主母蕭氏,蕭氏大女早已出嫁,府中再別無男丁主持。聞聽老爺出事,連獨子也失卻了,至今生死未卜,當即沒了主意。還好老管家有些計較,便又差王小六找到王命德府上稟報,名為稟報,實為求助,好歹有王命德出面,總比她蕭氏一介『婦』孺的好。楊氏面前,王小六還要稱喚一聲老祖母的。

見過了老祖母楊氏,卻都是傷心,楊氏年老,聽不得這些,也跟著唏噓。此刻王命德也聞訊過來後間詢問,既聽下人說了裡面情狀,來向老母請過安,便寬慰道“阿母莫要傷心,如今地方不平靖,小六這時節逃回,也不定看得真切,依兒子看,還需多派家人查問二兄及侄兒下落,小六不也說了,二兄一行也有七八伴當,還有慣使刀棍的,遇到玀玀,總不會束手待斃。”想了一想,王命德又道,“我再寫個帖子與府中,看在大兄與我面上,徐通判與吳大府當不會推諉。”所謂府中,便是這貴陽軍民府,現下的貴州省治所在,同在貴陽城中的還有新貴縣和貴州巡撫衙門,只是事涉外路土人,縣衙用處不大,巡撫衙門則少有能說上話的。

須臾間,王老爺寫好兩封帖子,說明事由,便差來兩個慣熟家人分別去送辦,自己打了王小六回去與自家主母稟報。那王小六也收起哭腔,起身告辭。出了王命德府,折向東頭,自家主母正在等候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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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另一邊,王府家人徑直出了家門,往城南過了大十字口便分開,一人往西過了府橋,直接去官廳找了府中徐通判,另一人繼續往南,繞過忠烈廟後牆往東頭找到了顧指揮府上。

貴陽府通判徐諫是雲南舉貢出身,王命德之兄初為進士時得授行人司行人,有明一朝,行人大都由新科進士出任,過去多有出使外邦的,到了嘉靖後,便多外放鄉試主考,王進士主考的正是雲南。徐諫的一位族弟便是那一科取中的舉人,王兄乃是徐弟的老師,師生關係在當朝不比尋常,是以徐諫與王命德相善。徐老爺看了帖子,又問了因由,便說不用驚動吳府尊。他自管著一府錢糧刑獄,捕盜本也是他份內事,再說那王來廷,也是舉人出身,徐諫見了還要尊一聲前輩,讀書人出了事,自不會推諉,當下便吩咐手下胥吏辦去。

此時,貴陽衛指揮同知顧叢新也知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著了得力手下派人護著王家家人先一路往播州來處查問,另起封給播州的公文,算是給手下外出找了因由,又好生安撫了王家家人一番作罷。

衛有指揮使,而同知即是副職。顧同知所以禮敬王家,自有因由。王家祖上兩支,一支在貴州衛,一支在普安衛,都是拿著軍功的世代武職,到了王命德祖父王敬這一輩,才出了一位舉人,官至知縣,雖是外路官,但王家在貴陽軍政兩界中的關係可謂盤根錯節,顧叢新交好王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他心想‘也就是遇上不開眼的蠻子,貴陽府的漢民哪裡會不知道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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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玀玀著實可惡。”所謂玀玀、苗狆都是貴州漢人對少民的蔑稱,玀玀一詞更是到了現代還是雲貴三省漢人稱呼彝人常用。

貴陽軍民府的吳府尊剛剛知道了王家的事情,雖然王家逃回的小廝並不確定家主已經遇害,但襲擊他們的並非漢人卻是肯定的,換在貴州特殊的環境下,不是玀玀便是苗人已經可以確定。

貴州雖不是邊地,可漢人在此開枝散葉也是憲宗朝以後的事情,距今不過百餘年。要說少民殺人搶劫,在這貴州多有,不說遍地皆是,至少家常便飯尋常一般。所謂‘分即為民,合即為盜’便是說的貴州紅苗。光拿去年來說,貴州宣慰使安堯臣率軍越界侵益州,就出動了數萬土兵,這還是明面上的,雖然是土司內部爭權,但所過之處,焚掠無度,備極慘毒,比之盜匪更甚。

而這次出事的是一位舉人,那就不一般了,貴州本就文氣不旺,三年一次的鄉試,貴陽一府的舉人不過兩掌之數,有明一朝,舉人都是官員候補,可授九品實職,一位舉人老爺在治下死於非命,這就能直接牽扯到地方官員的治政能力上,搞不好三年一次的考察就要被牽連,少不了罰俸、磨勘展期,還有言官和提學官的彈劾,更何況這位舉人還出自奢遮的貴陽王氏,雖不是最顯赫的一支,也令府尊頗為懊惱。

懊惱歸懊惱,但事情總得要做,王氏在貴陽府根深樹大,且不說王尊德、王命德這一支一進士,一舉人,就是苦主王來廷,舉人出身,家中又做著南北貨貿,是當地有名的漢人士紳,不光貴陽,整個貴州,都有王氏族人,最早能到英宗時就跟著征討大軍進來生了根。好在王氏人面雖廣,名聲也自不差,在鄉中廣有聲名,而自通判以降,也皆無推諉,後又聽聞貴陽衛指揮同知顧叢新也著手下查問,才稍稍安心,好歹沒人使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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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半月無事,這一日正是驚蟄,府中並無大事,全城百姓都在準備一天後的春龍節——民間謂之龍抬頭的。是以吳老爺便得清閒,午間獨自在後衙用飯,而桌案上放著的一份邸抄正是吳老爺佐餐所用。地方不靖,則士大夫喜言兵事,已成一股風氣,因是看看邸報上的地方新聞及各地軍情,便如後世的報紙一般,乃是官員們治政餘暇中一味消遣,若是換到文風鼎盛的江南,說不得就要換成某一位名士的時文選刊或是詩詞集子了。但今天的飯只吃到一半,心情便被邸抄上的一則訊息打斷了,連同從無為縣老家送來的腐『乳』,剛剛勾起吳老爺的蓴鱸之思也只得作罷。

邸抄的前兩條無關緊要,無非說些地方官員的任命和朝廷條貫的變動,這一回上面還說了南面思明府被土酋勾結交夷犯邊(注所謂交夷便是說的交趾,泛指今越南北部各部族),還有說湖廣那邊紅苗作『亂』,到了第五條,便是打『亂』了吳老爺午飯的那段。見那上面說的是正月十三那日,有貴陽府舉人王來廷一家于歸鄉途中被番賊劫殺,幸有貴陽前衛佰2堡總旗官王忠德所部出巡巧遇,救出了王家公子,並斬賊十四級,賊人無一漏網。吳老爺看著塘報所言番賊行兇,心中暗道一聲‘果然如此’,但難免又隱隱多了一絲憂慮。

粗看之下,一戰斬殺賊人十數,己方無一傷亡,且就人數來講還不佔優,塘報上說當日王忠德所部不過八九人,賊人竟然無一漏網,著實怪異。貴州的蠻人長於劫掠,本地山高林密,要說與官軍結陣而戰,人數多上兩三倍也未見能討得便宜,但此戰卻是一個也沒能逃掉,便說不過去。單說這斬殺十餘人,如按常理推斷,賊人跑掉的只會更多,幾十上百人都有可能,對上不足十人的官軍,其中多有沒什麼戰鬥力的軍戶巡卒,整個塘報都透著想不通。若說這王姓總旗殺良冒功,塘報上可還說救下了王來廷的獨子,這總是做不得假的。

不過轉念一想,權當所言非虛,也是一件好事,好歹能給苦主王家一個交代,府中縣中麵皮也不至太過難看,總算有所搪塞。

吳府尊有這些想法不足為奇,這貴陽城中,眼下能一言而決的非是他吳來庭。兩年前,朝廷就著右僉都御史張鶴鳴巡撫貴州。巡撫、總督原本都是臨時委派之職,並無品級。或因地方不靖,或因叛『亂』不定,乃專設一職,統管一省乃至數省軍政錢糧,但自成化以後,漸成定製,巡撫、總督便更在知府之上了。這在後世也是多有,一個部門調動不聽時,往往另設某某辦公室、某某改革領導小組,久之則成定例,想來本心都是一般無二。五年前,任滿的原巡撫郭子章以老病請歸終養,朝廷著副都御史胡桂芬接任。幾年以來,巡撫、知府衙門倒是合作愉快,只是如今新官上任,難免又要戰戰兢兢了。偏此時又生出舉人被殺之事,對於貴州土人作『亂』,朝廷本就忌憚,是以楊應龍之『亂』平定經年,朝廷對各路番人的用兵也未見少。偏生這位張元平張撫臺還是個主戰的,吳老爺只盼平安度過這一任,謀一個江南上州或是回京,只是不要生出事端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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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生事?驢球。”紅臉漢子縷了縷臉龐的絡腮鬍子,道“喒老子就說這起子蠻子不能善了,先下手為強,廖四、楊竿兒,都給我把眼睛睜大了,莫要走脫了功勞。”

紅臉大漢和三四十從人對著面前的土牆和寨門,頭也不回的對身邊弟兄說道。廖四和楊竿兒一高一胖,都是紅臉漢子手下得力的小旗官,各管著十幾個弟兄,盡是煲子裡慣於好勇鬥狠的袍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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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硐硐主楊保兒正悠閒的喝著渾濁的米酒,似乎外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其父因助朝廷平播州楊應龍之『亂』立有微功,襲了個土官巡檢,另封了從五品武略將軍的散官,所謂散官實際是一種榮譽頭銜,朝廷也不另外支俸,但有了這官身,在土民中便是一種朝廷印記,自有一番好處。自從十三歲上楊保兒死了父兄,他便襲了這硐主之位,如今又是十年過去,日子倒也過得悠然。當著播州到貴州的官道,每年在商貨上得到的好處不少,是以這等不過百戶的硐子,鬥雞走馬的日子也能支撐得來。今日卻是稀奇,聽家中管事說硐外來了一群副爺叫罵。所謂副爺,說的便是軍戶,這楊保兒祖上三代早已是熟番,雖是苗人,但確已漢化,家中驅使也就如漢人一般,是以也有管事。硐中男女雖不過百戶,四、五百人,但方圓十數里,除了白馬硐所在的底寨司,這一硐也是可以拉出百來男丁見一見陣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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