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愁腸滿腹何消解(一)

小說:表同作用 作者:平老爺

時已過了正午,往日的此時,正是上工的時候,可陳祿還躺在床上,說是床,不過只是半床草蓆,僅容得下陳祿一身。一間稍大一些的草棚,加上幾塊遮擋的木板,便是陳家在此地立身的根本,眼下卻擠下了比平日多一倍的人來。

老子陳石佬是個半天憋不出個響屁的老實人,眼下只能蹲在一旁著悶,親孃李氏卻只得拉著九歲的小女兒在一旁抽泣,也不聲,屋子裡只聽得一個粗聲粗氣的公鴨嗓自說自話“我說陳家娘子,當日若不是看在同鄉份上,本沒有這規矩借銀子給你們,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總不能賴賬。”說話的馬阿保也是早年間從泉州過來謀生的,雖然和陳家老家隔著老遠,好歹都是福建人,勉強算得老鄉。

見李氏也不答話,只是哭得更悲,馬牙子聲音放得更大“你家大哥的病急不得,還需慢慢調養,薩老爺答應定會好生照看大哥,閩娘給薩老爺做了房內人,以後你們可就吃穿不愁了。”

馬阿保現下是婆羅乃城有名的人牙,久在市舶中廝混,平日也兼做些放貸收利的事情。聽說漢人在南洋很是過得,陳家年前便從福建到得此地,原本要置辦家當,便找了鄉人向馬阿保告貸了三兩銀子全作安頓之用,想著全家老小好歹勞碌兩年,總算能過個安生日子。

不想正月裡一場疫症,如今兒子就只剩了半條命吊著,欠下的銀子自是還不上了。陳石佬不說話,心頭一樣不好受,下什麼南洋,在家裡苦捱需不會有事,都道南方多瘴癘,卻不想都臘月了還能有疫症。

只是事情出了,便推諉不得,雖然此地多是同鄉,但也是苦哈哈的窮人家,那一等華商富戶也有,可誰又會平白借錢給新來的外路人?自從陳祿病倒後,馬牙子便日日來催『逼』,而這一次便直接來說,道是城中富戶薩老爺看中了陳家小女,想要納了房。

陳祿病重後,陳家老小就到碼頭給宋人扛活,閩娘也去幫著爹孃打雜,這女子天生長得好看,卻是有一回被前去港口看貨的薩老爺相中了。那薩老爺大名薩義德,是長在渤泥經商的商人,祖上乃自大食而來,家中在此地多少代了,跟渤泥王室還有些瓜葛,是以在本地頗為奢遮。

“不行……閩娘怎麼能嫁給番子。”陳祿掙扎著坐起身,又重重的跌倒在草蓆上,馬上便聲嘶力竭的咳嗽起來。陳祿可是正經讀過些書的,福建印坊多有,是以讀書識字的也多,也是因為讀書,陳祿才把家中原本好端端的幾畝地給折騰淨了,又是屢考不中,全家這才生了來南洋的心思。今番聽說馬牙子要爹孃將妹子嫁給番人,還是做小,如此折辱,倒不如殺了他。出海行商的破落戶,本就少有女人,有的也多是內部消化,本地華人男子取土人女子的多有,女子外嫁的卻是少之又少。

見了兒子這番模樣,爹孃還有何話說,只把馬阿保和幾個伴當拉到了外面,陳石佬陪著苦笑說道“閩娘如今年紀還小,我家大哥又是這樣,這事家中還要計較,還請馬家大哥寬限些日子則個。”

那馬阿保卻不接話,正『色』道“我話可帶到了,薩老爺親口應下的,若是你們點了頭,跟我欠下的銀子就算他來還,另還有二十枚十字本洋的聘儀,還有幾日這個月的出息就要到了,你們可想仔細了。”

馬阿保說完便帶著人去了,只留下陳石佬兩口子沒奈何,當時定下的三兩銀子,年底還清,每月還有三分的出息要給,可現在兒子一病,家中的進項都換了『藥』,還欠下了鄰里的饑荒。

一家人還要生活,雖然這些日子在宋人手下做事,從未短少過工錢,卻也是杯水車薪。方才馬阿保所謂的本洋即是西班牙銀幣,隆慶以來,西班牙用以在東亞交易的白銀多以此物,故流入頗多。

銀幣分兩種,有十字圖案的,也有雙柱圖案,南洋這邊多是前者,二十枚本洋加起來也有近十兩了,若真是應下,倒也能解一時之需。只是老婆可憐女兒,兒子又疼妹妹,是以下不了決斷。

那薩義德陳石佬也見過,肥頭大耳的一人,長得如豬一般,卻還不敢說,年紀倒比自己還要大上許多,閩娘才九歲,這樣送過去,任哪家的父母也不能如此作踐自家兒女。

鄰居們見馬牙子走了,都來探問,又不便進屋,怕惡了病人或是也招惹上疫症。但也不濟事,只能敲些邊鼓陪著一起嘆氣。

內中一個婆子便道“這馬牙子忒不是東西,盡著這時候來『逼』迫,不是來催命麼?”

旁邊一個年老些的男人卻沒有附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倒也怨不得別個,只不合陳家兄弟不該染上這病。”

又有一個年輕男子聽了就有些不高興,反駁道“放屁,欠債還錢自是正理不假,可這馬牙子為了攀附那大食富商,卻來做這等齷齪事,那姓薩的番商長得豬頭一般的,況小姑娘才多大,損陰德的事做多了也不怕折壽。”

陳石佬正聽著眾人囉唣,趕緊勸解,“小哥休要胡說,那大食人最忌諱你說這個,切莫讓人聽去,橫生些事端。”

正說話間,就聽一個脆聲說道“不如去求求大宋的老爺們……”

話音一落,屋門外頓時一片安靜。

方才說話的小子見眾人無話,便大著膽子解釋道“平日裡看大宋老爺們都是憐貧惜弱,陳老爹你在港口做工,想也知道的,況傅先生平日裡教導過的……”

沒等小子說完,方才那年輕男子也跟著附和“我看那宋人倒是好的,就不知肯不肯幫這忙,再說那姓薩的既然看上了閩娘,恐怕這事就不好辦,那宋人也只是經商,說是什麼經略,也不曾見著帶了官兵,多半也是假託。”

這話也不能說有錯,如今在海外行商的,為了個名頭假借著他國國王的名義方便行事,或者乾脆去明國騙個貢使身份,得些好處的,華商紅夷都有,聽著都尋常了,在男子看來,宋人雖然待人以誠,但難免不是這一等的行事做派。

…………

寬敞的大廳都是純白的顏『色』,除了花草和金飾,並無其他妝點。素白的牆壁配著素白的帳子,中間卻擺放著一把突兀的椅子,用榆木精雕細琢的曲線,光看造型,便知定是出自明國的名匠之手,椅面上還包著一層牛皮,這樣的一張椅子價值數十兩,若是自萬里之遙的大明再運到渤泥,價格就得再番上三、四倍。

薩義德最喜這椅子貼身舒適,讓自己肥大的身軀不必過於負擔,是以在家中見客都喜歡使用。

城西背靠著城牆的這一家便是薩義德向來所居,外間的幾間鋪面是商站,院後都是庫房,存放些貴重要緊的貨物,大宗的生財,則都放在城外港口倉房。面前的七八人,都是薩義德的心腹和用順手的夥計,有大食人,也有漢人和番人。

在婆羅乃經營了多少代,從五世王在位時,便來國中打下了根基,說是百年的基業,也還是小瞧了。只要他願意,萬丹、蘇祿、柔佛、亞齊,都有能聽指使的人馬可供驅使,別看只是商人,真要捨得身家,打起大食的旗號,也能拉起上千人的隊伍,還都是敢戰的。

只是現下,薩義德只心不在焉的聽著幾個親信說了幾句買賣的事情,便問起了港口那邊來,“前幾日我去看了那短『毛』的貨物,俱是精良,那畫冊也看了。”他頓了一頓,環視眾人,又緩緩道“可你們都知道,我這商號後面是誰,那位可是國中泰半的生意都要經手,現在來了這短『毛』,看著卻是要把我們的財路全給斷了。”

“可城中的貴人們如今都在想著與短『毛』們結交,短『毛』在港口也是大興土木,這一番做派恐怕是不打算要走了。”

“聖人是怎麼說的?懲罰隨貪慾而來,該進天堂的進了天堂,該進火獄的進了火獄。”

幾個大食人親信聽完便笑了起來,只是在場的幾個漢人和番人沒有聽懂,也不明就裡。

就見其中一個圓臉黑胖的虯髯漢子道“巴依見教得是,聖人說的豈會有錯,只是若要觀其自敗,恐怕就等得久了,再有幾個月,風信可就要變了。”

大食人一向稱呼貴人為巴依,稱呼自家主人,自然一樣,早已喊習慣了。到了七月,風信、『潮』流逆轉,就是大食、印度那邊大宗的貨物過來的時候,若之前沒個決斷,難免影響到一年的經營,上面的貴人恐怕就會黑臉。

薩義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道“佐哈爾和副王殿下與那短『毛』倒是親近,就是親近得有點過了頭,也不去想想短『毛』上岸都多久了,大君可一次都沒去過『毛』拉地的港口,往年的這個時候可不是這樣。”

看到主人胸有成竹的模樣,哈桑便不再說了。

正好那馬牙子通報進來,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道“巴依,你交代的事情我已去辦了,就這幾日,便有訊息。”

先頭還在一本正經的說著國中短長的薩義德老爺眼中馬上便放出了貪婪的光芒,問道“哦?這麼快就辦好了?”

自那日在碼頭見了陳家小娘子,薩老爺便動了心思,只是沒想到事情辦得如此順利,三兩銀子的作價罷了,真把小娘子納了來,空口許下的本洋他可不打算認。

想到癢處,渾身上下都活潑了起來,在太師椅的縫隙中擠出一塊塊贅肉,乃道“這事做得妥帖,等料理了短『毛』,自有好處分潤給你。”

馬牙子眼神微不所覺的一閃,狡黠的問道“巴依的意思是,要對短『毛』動手了?”

薩義德看看廳上的幾人,滿意的笑著,不過是一筆橫財,還是別人自家送上門的,談什麼動手不動手。志得意滿之時,人就容易得意,總要將自家的謀算說與眾人聽,才好彰顯自己的一番作為和背後的奢遮背景。

“想必你們也知道,那短『毛』除了有秘技能『操』鐵船出入海中,器具精良也算一個,再沒有別的本事,這一個多月,你們可曾看到過短『毛』有一人的6師?商站中總共不過幾十人,那島上最多不過百人,中間還有『婦』孺老弱,能成得甚事。”只是薩義德說了許多,又是一陣輕嘆,“只是可惜。”

冷不丁的冒出這一句,眾人都不知薩老爺心中作何想,薩義德還是沒有明說,雲山霧罩的一句“一家人的飯食何必幾家人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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