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明君(2 / 2)

郭謹的肩膀抖了一下:“老奴不敢,大人們也不敢。”

“那這道摺子,”蕭玄謙用腳踢開那個破本子,“潘文琢自己上這道摺子,他活膩了?”

就在蕭玄謙立馬要把這玩意兒踢到火盆裡時,那個被棄如敝屣的奏文就被一隻手撿了起來。他惱火地抬頭,看見老師那隻修長清瘦的手,一下子啞了火。

謝玟低著頭整理好錯亂的內頁,道:“嗯?宣紙,挺貴的。”

平素裡一般的奏摺內頁都是竹紙,何況是這種天子在外、物品不常齊備的時候了。謝玟開啟奏章掃了一眼,掠過前面那一長串兒花團錦簇的漂亮話,琢磨著往下看,忍不住笑了笑。

蕭玄謙盯著他的表情,見他居然笑,又生了好大一場悶氣,他的心肝肺都要擰成一股繩、都要扯碎了,悶得發疼,又不能跟懷玉發脾氣,只重重地用鐵鉤推了一下火盆,炭邊磨損,濺起好高的火星子。

郭謹還跪在地上,連衣襬讓火星灼了個洞也不見起來,直到蕭玄謙撂下鐵鉤,道:“起身。”

郭大監當即低眉順目地站起來,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謝玟一路看到了末尾,道:“潘文琢潘大才子,跟沈越霄齊名,好俊的文筆。”

蕭玄謙哼了一聲,咬牙道:“你誇他幹什麼。”

謝玟瞥他一眼:“要我誇你?誇你二十六歲還沒給大啟找個國母,後宮空虛到讓臣子焦頭爛額地給你牽線搭橋,給你選後選妃?”

蕭玄謙道:“那你還笑?”

“寫得這麼好,我為什麼不能笑。”謝玟道,“何況,確實也是這樣。蕭家還有幾個人啊,你、你姐,湄兒,還有你那個癱瘓眼瞎的五哥,大臣們再不急,你就斷了根了,主要是你家還真有個皇位要繼承。”

蕭玄謙盯著他的眼睛,豁地站起身,又急又猛地走到謝玟面前,然後又扭過頭繞了幾步,在這個走都走不暢快的小樓裡轉了幾圈,突然道:“我不幹了,我現在就退位算了,下個罪己詔,說我罪孽深重,不能選後納妃,心裡只有帝師,我還強迫帝師跟我……”

他話語未半,就被這摺子迎面砸了過來。蕭玄謙早有預料地接住,聽謝玟不冷不熱地道:“你還有臉說。”

蕭玄謙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突然又急促,但跟那種禁錮鎖住他的抱法不一樣,他沒那麼兇、沒那麼用力,謝玟隨時都可以推開、或者從他擁抱的縫隙間逃走。

謝玟竟然沒有升起那種如影隨形的恐懼感,他愣了一下,這小兔崽子跟在他身上充電似的摟了一會兒,好像不那麼難受了,又慢慢放開,面色鄭重:“老師做我的皇后嗎?”

謝玟:“……別在我覺得你病好點了的時候說胡話。”

這拒絕在意料之中,蕭玄謙反手將奏摺扔進火盆裡,惡狠狠地看著它被火吞噬,道:“潘文琢肯定沒安好心。”

“他那是為你好。”謝玟道。他記得潘文琢是個鐵直男,家裡有一位據說貌似無鹽的賢妻,娶妻之後,潘文琢跟他媳婦兒三年抱倆,恩愛至今。

如果說有一天/朝堂百官裡,全都知道他跟小皇帝的這檔子事兒,那他潘大人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而且知道的時候還得把嘴長成一個能塞下雞蛋的圓圈兒,哭求陛下立後不成,然後一頭撞死在龍椅上。

太有畫面感了,謝玟都已經腦補出場景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都不容易。為人臣子,還得操心你的房中事。”

蕭玄謙不明白謝玟怎麼還同情起潘文琢來了,他貼過來,氣息熱乎乎的燻著耳朵,咬牙切齒、明目張膽地嫉妒道:“不行,他沒資格為我好,我只要你為我好。”

謝玟捂著耳朵後退了半步:“精神病。”

他頓了頓,想起對方真是個精神病,又緩和了語氣:“我帶童童出去拜年,你別再任性了,走的時候別落東西,我在這兒過得挺好的。”

他說完這話,看也不看一眼就要走,要不是蕭玄謙昨晚讓謝玟哭得肩膀都溼了,還就真信他這張波瀾不驚、淡漠薄情的臉了。

他忽然示弱道:“老師,我現在……你也知道我是什麼情況,我如今回去,京中的政務,我並不很熟悉,倘若弄砸了一兩項,我錯了看起來事小,可政令推行到地方,被波及的黎明百姓受苦受罪事大。”

謝玟的腳步遲緩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抱起童童,推了一下簡風致,看似什麼都沒有聽到。

身後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知道老師眼光卓越,思慮周全,我現今又是這麼個樣子,您不疼我,好歹惦記著這群苦心竭力的大臣,我讓後世戳著脊樑骨罵出個洞來也無所謂,可他們是憋著要跟隨我經營出一個太平盛世的。

“您以前看重的那些學生幕僚、庶族文士,我都一一盤清了姓名底細,從地方呼叫回來,我知道他們有才幹,但我不會用人,老師才知道怎麼使用他們……這天下雖是我的,可歸根到底,是老師的一盤棋,您下到一半就收手,豈不索然無味……”

謝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蕭玄謙才停下話,他沉沉地凝望著對方背影消失的那個樓梯口,收斂目光轉過頭,一下子撞見郭謹那張嚴肅刻板的臉上、露出見了鬼的震驚詫異的表情。

他跟崔盛不一樣,崔盛跟著他早,也見過九皇子這楚楚可憐、滴水不漏的模樣,但郭謹是蕭玄謙監國之後才收入麾下的,他根本沒有看到過蕭玄謙低頭。

郭謹把剛才那兩句話放在嘴裡一琢磨,越琢磨越品出一股賣慘的白蓮味兒。但這幾句話還真就聽上去妥妥帖帖,很有一個明君聖主的風範。

兩人視線一撞,郭謹連忙倉促地低頭,然而蕭玄謙卻不以為意。他道:“高琨怎麼說?”

“高侍中說,潘大人這摺子他也是同意的……”

“我沒問你這個。”蕭玄謙不耐煩地道,“我問他催沒催我回去。”

郭謹抹了把汗,心道南巡一趟,陛下這性子還真有點變了,恭謹道:“高大人叮囑老奴,初四再不啟程,便勸您回去,破五之後走不了,他親身進諫。”

蕭玄謙道:“我知道他脾氣硬,動不動就來文死諫這個德行。”

他坐回小樓的一角,把窗戶開啟一丁點兒,然後接著看郭謹帶來的奏文,頭也不抬地道:“你把這些今天就帶回去,跟高琨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辦,如果請不回帝師,就算我人回去了,也活不過三個月。”

郭謹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連忙道:“陛下,您——”

“不是,”蕭玄謙知道他要問什麼,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腦子,“是這裡的問題。”

郭謹一下子噎住了,他陪侍在旁,在這個離紫微宮相差甚遠的地方給天子伺候筆墨。他看見蕭玄謙比以前更為隨意的姿態、更為放鬆的神情,忍不住轉頭四處看了看,忽然意識到——只要能留謝大人在身邊,比什麼諫言都強,連那隻跟帝師逃跑了的玉獅子,那個七八個人伺候的小祖宗,都眼見著胖了一圈兒。

就在郭謹安安分分地伺候筆墨時,蕭玄謙卻伸手從奏摺中抽出來一本,那是侍中省侍中高琨的摺子,他展開看了看,似乎對裡面的內容很是滿意,然後提起筆來,全然沒有方才那麼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而是斟酌片刻,只回了兩句。

他問:“怎麼樣?”

郭謹不敢答話,看著蕭玄謙的神色,而性情變化了些許的君王卻自問自答:“很不怎麼樣,對吧?”

郭謹眼睜睜地看著他抽走那張摺子,很是珍重地壓在一旁,然後繼續批覆其他,郭大監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股詭異的念頭:陛下這不會是……又要楚楚可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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