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真的沒有了嗎?
親吻,依偎,撫慰,陽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與顫抖,魯莽與溫存,心蕩神馳但終至束手無策……
肉體已無禁區,但禁果也已不在那裡。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強勁,夏天的暴雨更是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你還能走進哪裡,還能走進哪裡呢?肉體是一條邊界因而,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若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所有的詞彙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所有的進入,無不進入荒茫。
日趨豐滿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兒呀,我的愛人!
群山響遍回聲。
從春到夏,群山響徹瘋狂的搖滾,到處都是嘶啞的歌喉。
(引自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問問
現在,又是秋天了。我在史鐵生的第五十四個秋天。
這幾天雲高天遠,秋色漸濃。這幾天,一當我坐在桌前,藉助電腦回憶我的“丁一之旅”,秋陽中便有陣陣悠然、輕靈的琴聲飄來。
是那曲舒曼的《童年情景》。彈得一忽兒流暢,一忽兒磕磕絆絆。我眼前便呈現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滿懷期冀地在一旁督促,年幼的女兒卻學得不耐煩,小巧的手指在琴鍵上敷衍了事……“不行,再來一遍!”“好,這回還差不多。”“哎呀,剛才不是對了嗎怎麼又忘啦!”——當然,也可能是父子,父女,或不過是老師和學生,但我眼前總推不開一對母女的形象。
因為娥曾經就是那樣。娥,和問問,就是那樣。
某一個秋天,某一個禮拜日的早晨,當我和丁一走進娥的房門時,娥朝我們笑笑,示意丁一自己找地方坐下。娥站在鋼琴旁動也沒動,目不轉睛地注意力全在問問的手指上,心裡走著節拍。問問偷眼望望丁一,似有獲救般的欣喜。但娥輕挪一步,擋住問問偷望的視線:“不行不行,再來!”女孩兒便又埋下頭去,一遍遍彈響某一首枯燥的練習曲——那曲子才該叫“童年往事”吧?我想問問長大了一聽見這曲子,肯定就會記起她的童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首練習曲彷彿首尾相接永無休止。娥似乎已經把丁一給忘了,把她自己和所有的“童年往事”都給忘了。
丁一終於忍不住說:“你也會這樣折磨孩子嗎?”
娥抬眼盯住丁一,有好一會兒。
練習曲總算到了一處間歇。
“好吧問問,今天就到這兒吧。”
問問終於解放了,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就跑到院子裡去了。
娥顧自整理房間,整理問問的玩具,然後拖地,洗碗,燒水……不理丁一。
我說丁一,傻啦你,還不去幫幫?
丁一跳步到廚房:“我乾點兒什麼?”
“告訴你,”娥說:“問問比不得別的孩子。”
“比不得誰?”
“問問必須得比別的孩子多些本事。”
“為啥?”
“因為……因為我少了一份證書!”
“可這關問問什麼事?”
“你自己想。”
丁一大惑不解地看著我:啥意思她?/這不明擺著嗎?/就因為問問是私生子?/別用這麼難聽的詞行不?/私生子咋啦?你丫是公生子?你丫是在廣場上選出來的?/我說:丁一你甭矯情,那丁二怎麼啦?他幹嗎改名兒?
丁一垂頭不語,一提這事他就癟。
娥走過來,坐下,嘆道:“到現在問問還沒有戶口呢。”
“戶口算個屁!”
“可她很快就得上學了呀。”
“非上那個破學不可嗎?”
娥不回答。娥光是看著我們,臉上現出一絲嘲笑——嘲笑丁一?嘲笑自己?還是嘲笑整個世界?
秋陽悄悄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遠處,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些極細微的騷動一路壯大——秋風正在起程。
很久,娥才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什麼?因為這不是戲劇,這是現實!”
然後她走到窗邊,望望院子裡的問問。問問正跟一群小夥伴玩得快活;剛這麼一會兒,她已經是滿頭大汗、渾身是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