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2 / 3)

“你不要說,年輕的人總是喜歡的,不然,像我們這樣子才喜歡嗎?過去了,我們是!”沈麗英說,天真地笑著,希望蔣秀菊歡喜。

“要是爹爹在世--”蔣淑華說。

“爹爹不會干涉我的。”蔣秀菊回答,看著這個虛弱的、激烈的姐姐,好像企圖使姐姐明白,提到爹爹,她是更有理由;並且,幸福和痛苦,是每個人自己的。

蔣淑華恍惚了一下,然後輕蔑地笑了。她懂得妹妹底暗示,她並且記得一切。

“她是多苦啊!”蔣秀菊,注意到了這個姐姐臉上的蒼白和愁苦,吃驚地想。

“老頑固!老頑固!我們都是老頑固!”沈麗英笑著說,走向蔣淑華,又走向蔣淑珍,搖著頭。“是嗎,老頑固?”“我們都老了。”蔣淑珍,悲哀地笑著,說。

“你們為什么這樣說,難道我不會老嗎?”蔣秀菊含著淚水,低著頭,用戰顫的聲音說。她真的希望自己變老。她覺得,離開姐姐們,離開往昔的一切,是悲哀的。剛才的嚴肅和矜持都消失了,她是露出一種非常可憐的樣子來,使姊姊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是需要幫助的小孩,並且使姐姐們覺得,掌握著金錢,出了那么多主意的,絕不是她。--清早,晴朗而寒冷,大家到教堂去。未婚夫婦是預備先到教堂接受頌詞,然後再去安排世俗的歡宴的。街上是呈現著興奮的、緊張的景象,但大家沒有覺察。街邊擁著很多的人在看報,冬天的發紅的陽光照耀著,一種寂靜統治著他們。這種特殊的寂靜吸引了傅蒲生,他走近去,伸長頸子看了一下。立刻,大家發現他在顫抖,他擠進了閱報的人群。大家走了過去。

他擠出來,臉發紅,哮喘著。一種強烈的笑容出現在他底臉上。他覺得笑是錯誤的,想忍住;但,好像小孩一樣,他無法抵抗某種誘惑。他痙攣地張開了嘴,但沒有聲音。他拚命地和這個笑的情緒鬥爭著。

“訂什么婚,完了!”他企圖嚴厲,警察似地伸出了雙手,但嘴皮牽動了起來,那個笑,在引誘著他。“委員長被扣了!張學良乾的:完了!”他笑了兩聲,看著街心,變得嚴厲。“什么,委員長!”

“他被關在西安了!中國完了!”他搖動雙手。“啊,這還了得!”沈麗英叫,立刻跑向閱報處,但什么也沒有看,又跑回來。

“我告訴過你!我早就告訴過你!”陸牧生看報回來,面紅耳赤地大聲說,全街都聽見。

“這還了得!張學良!”

“張學良是什么人?”傅鍾芬問。

“王八蛋,混帳東西!比豬狗不如!跟婊子胡蝶跳舞,丟掉東三省!不抵抗將軍!花花公子!”傅蒲生大聲說,全街都聽見。

傅鍾芬嚴肅地點了一下頭,明白了張學良是什么人。少年們,在一種快樂的興奮裡,衝動地看著街道、行人、車輛、陽光,覺得這個沉悶的世界,是在突然之間變成新鮮而有意義的了;覺得不尋常的日子,悲哀和歡樂,是到來了。他們用神聖的、嚴重的、灼燒的眼光看著一切,在這樣的目光下,南京假若突然陷下去,都不是奇異的。他們覺得每個人都在心裡痛哭著中國底命運。

陸牧生,露出傲岸的、憤怒的態度來,站著看著遠處。“麗英,我暫時不去--我到黨部去!”他冷淡地大聲說。有了眼淚,轉過身子去。

“牧生,秀菊要不高興的!”沈麗英,從她底政治熱情中醒轉來,尖聲叫。但陸牧生不回頭。

“也罷,探探訊息!--真是可憐!”她說,同情中國,流淚了。

“南京這么多生靈,就寄託在他一個人身上啊!”蔣淑珍淒涼地說。傅蒲生憤怒地看著她。

穿著黃色的緞袍和高跟鞋的、燙著頭髮的蔣秀菊沒有被這些擾亂驚動,她是在專心地控制著她自己。她站在臺下專心地、低聲地回答著神父底問話,說,這件婚事,她是憑自己底心決定的,並且明白一切義務。神父在臺上溫和地、嚴肅地傾著身體,向訂婚夫婦祝福。她垂下眼睛,看著手裡的花束。

“他們剛才是在說蔣委員長被扣了嗎?但是這與我沒有關係,感謝上帝,我做得不錯,而且,今天天氣這樣好!”她想。同學們和信徒們擁上來圍住了訂婚夫婦,並且拋擲花朵。蔣秀菊,恰像一箇中國底新娘,垂著眼睛,莊重地站著。在她身邊,她底未婚夫笑著幸福的、有些傻氣的笑。神父走下講壇,從袋裡取出了報紙。很多人向報紙擁去。“在這個美滿的大地上,榮耀的主賜給了春天--”在混亂和喧嚷裡,一個活潑的、畫著眉毛的、挾著皮包的教會女生高聲地唱。

“中國要亡了,為什么他們還唱歌?”陸明棟站在牆邊,眼裡有野獸的光芒,想。

蔣家姊妹們在牆邊站著,笑著欣賞著蔣秀菊,並且想到,在這個老舊的教堂裡,她們曾經有過的、青春的時日。她們高興妹妹底出色的衣妝,高興她底莊重,高興神父底溫和和窗上的鮮美的陽光,並且高興她們心裡有悲哀。而那種政治的熱情,在沈麗英底臉上閃耀著,她不時看著講壇邊的讀報的人們。

蔣秀菊莊重地向姐姐們走來,她底未婚夫笑著走在她底後面。

“若瑟!”蔣淑媛溫柔地喊。

蔣秀菊站下來,嚴肅地看著她們。

“今天天氣多好啊!”那個神學學生,快樂地、殷勤地,向大家說。

“小娘,告訴你,委員長被抓起來了!”傅鍾芬大聲說。“是嗎?”蔣秀菊說,沉默了。發現蔣少祖夫婦沒有來,她非常的懊惱。

這時,成長了的、因西安事變而態度陰沉的蔣純祖走進了教堂,向各處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一個興奮地笑著的、美麗的女子身上,露出了輕微的惶惑,然後向這邊走來。他走得輕悄而陰沉,顯出了一種絕對的傲慢。因為,遵照著人類底教義,政治底情熱和民族底悲憤是具有著絕對的權力來輕蔑青春底奢華和嬉戲的。

如蔣純祖所看到的,這裡是擦著口紅,笑著,唱著歌的--雖然這一切使他秘密地煩惱--因此,這裡是可憎惡的。“弟弟,怎么才來呀?”蔣秀菊,露出讚美的表情,問,認為弟弟是小孩。

“她們照例這樣問!連她也學會了!”蔣純祖想。“才來。”他說。

“車子很擠嗎?”

“不怎么擠。”

“你怎么不高興呀?”蔣淑媛問。

蔣純祖不答。

“有什么事值得高興呢?”停了一會,他回答,含著敵意看了未來的姐夫一眼,然後陰沉地向著窗外。

蔣秀菊溫柔地笑著,表示她是瞭解這種不高興的。“真的,有什么高興呢?”忽然她想,但依然瞭解地笑著,看著弟弟。“是的,是什么時候!假若中國亡了,我昨天、今天、以及將來的一切不是都失去了嗎?怎么我沒有想到呢?剛才是怎樣的?”她底笑容消失了,她轉頭看著窗外。在燦爛的冬季的陽光下,鴿子在低空裡飛著。“為什么呢?這些人笑著,讚美我,也能幫助我嗎?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得到幫助!並且少祖哥不來,一定是看不起我!在這么多人面前,我只有笑!但是一切豈不是確定了嗎?是的,從現在起,我不是失去自由了嗎?像那些飛著的鴿子,那種自由--?”她想,露出憂鬱的恍惚的表情。

“你想什么呀,若瑟?”蔣淑媛問,當著眾人底面,不覺地對妹妹改換了稱呼。

“弟弟,我問你,張學良把委員長扣起來,你知道詳細的情形嗎?”蔣秀菊使大家覺得意外,憂鬱地問。顯然的,假如弟弟不贊同她,她便要覺得痛苦。

蔣純祖看著她,感動得臉紅。

“我聽他們說--”他皺著眉,覺得自己在說謊,“他們說是共產黨!”他看窗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心裡覺得很痛苦。

“是共產黨嗎?”那個神學學生快樂地問:他對蔣純祖很有禮貌。

蔣純祖陌生地看著他,不回答。

“好了,我們走了!大家等著!”蔣淑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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