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2 / 4)

他很快便出來,在他底每個衣袋裡塞滿了麵餅。在他走出來的時候,一顆戴小帽的,微小的頭顱跟著從門裡伸了出來,以一種警戒的臉色張望了一下,而後縮了進去。同時,麵餅鋪關上了。

蔣純祖走過去,發現那一對夫婦在附近的牆壁下;男的坐著,女的則倚在他底腿上,躺在泥濘中。蔣純祖站住,考慮是否要送他們一些麵餅。

“也許我會餓死,也許他們有比我更多的錢!”他突然想。蔣純祖,是懂得了此刻這個世界底殘酷無情的。並且,為了自己底生存,立意和一切另外的生命作激烈的競爭:他是冷酷地思考了善與惡。但當他看見了這對不幸的夫婦,而有了上面的思想的時候,他心中是有了激烈的痛苦:他覺得自己有罪。於是,他心中重新有了在他走進村口以前的幻想;他是突然年輕,可愛,具有敏銳的柔弱的心。

蔣純祖,帶著生怯的神情摸出四個麵餅來,向那男子笑了一笑,走近去。但因為那個男子看他,用同樣靜止的,遲鈍的,可怕的目光。他有了新的不安:人們,在親善的笑容未得到回答的時候,便常常有這種不安。蔣純祖突然覺得,他是不該為自己底心而侮辱別人的!但他還是遞過麵餅去,同時又笑了一笑。

那個男子底可怕的臉,在灰白的陽光下露出一種近於笑容的酸苦的紋路來了。他伸出打顫的手,接了這個佈施,並用幾乎聽不見的小聲說謝謝。

蔣純祖有眼淚。不能說什么,向村口走去。回頭望了一下,明白自己會永遠記得這一切,走出村落。

蔣純祖,覺得對善與惡有了新的理解,增漲了勇氣;主要的,因為覺得別人比自己更不幸,增漲了勇氣。他沿江岸行走。黃昏前,在恐懼強大地增長的時候,他在江邊的一個小灣裡發現了一隻大木船;這隻木船標著參謀本部底旗號,上面站著衛兵,孤獨地泊在小灣裡。

蔣純祖是異常恐懼--在下午的路程裡,他兩次遇見散兵,並看見長江裡有上馳的汽輪,從艙頂上向江岸放槍--所以不再猶豫,在泥水中跑近這隻木船。

那個穿著棉衣的高大的哨兵厲聲吼叫,並舉起槍來。但蔣純祖繼續跑近,不相信這個兵士會射擊:在絕望中,他只能相信自己底軟弱和人類底善良。

一個穿毛領灰布大衣的,瘦削的軍官從船艙裡跳了上來,走到船頭,看見往這邊跑的只是一個人,臉上便顯出厭惡的,疲憊的表情,並且垂下了眼瞼。顯然他已奮鬥得過於疲勞,顯然他剛才是在艙中昏沉地打瞌睡。蔣純祖站在泥水中懼怕地看著他,與其是懷著對失望的恐懼,寧是懷著對冷淡的陌生人的恐懼。一切青年,在遇到那些冷淡的,生活經驗豐富,並且具有獨特的世界的陌生人時,總要有這種恐懼。

上尉徐道明--蔣純祖後來知道了他底階級和名字--冷淡地看了蔣純祖一眼,顯然未聽蔣純祖底懇求的訴說,搖頭,走到船艙裡面去。蔣純祖像小孩,恐懼地沉默著,站在冰冷的泥水中。蔣純祖在熱情發作中,是發覺自己再也不能走一步,再也不能單獨繼續這個可怕的,難於想像的長途了。他很明白,不達到目前這個目的,他必定會哭出來。他是像小孩,在熱情發作中,覺得不得到那塊蛋糕,便必定會哭出來,於是準備哭出來。

江上有膨脹的冷風,天色逐漸灰暗。蔣純祖在泥水中站著,想著怎樣才能打動那個陌生的,可怕的軍官,想到在灰暗中吹刮的江上的冷風或許能夠打動這個軍官,一面制止著哭泣的衝動。那個站在船頭的龐大的兵,是在用一種遲鈍的,不經心的眼光長久地看著他。蔣純祖,突然發覺這個兵士在看他,向這個兵士匆促地笑,溫柔的,親愛的笑;口渴般動著嘴唇,眼裡有眼淚。

這個面容剛強的兵縮在棉大衣中嚴厲地看著他,好像很忌諱蔣純祖底這種親愛和溫柔。

“這些人多么可恨!多么驕傲!自己很快樂,一點都不懂得別人底痛苦!”蔣純祖想,想到自己對那一對不幸的夫婦的幫助。

“你是哪裡的?”這個兵含著顯著的敵意問--蔣純祖覺得如此。

蔣純祖情急地說了自己底情形,拉了一些他自以為重要的軍隊關係。這個兵帶著那種淡漠的表情看著他,不等他說完,掉開頭去,望著江流。蔣純祖沉默,追尋他底視線,望著江流。

“你們可能幫一點忙吧,同志!我一點都不妨礙的,大家都不幸!--”

蔣純祖未說完,那個龐大的兵士掉過頭來,皺起眼睛,歪嘴,並以手指艙內。蔣純祖感激,含淚看他。

“同志!同志!”蔣純祖向艙內懇求地大聲喊。

疲憊而陰沉的徐道明重新走了上來,未再問什么,吩咐兵士放下跳板去。蔣純祖移動在冷水中凍木了的腳,爬了上來,然後轉身撤跳板;為表示自己殷勤,併為了防備會有另外的人跟隨他上來,以致妨礙他,他轉身撤了跳板。“謝謝你們!”蔣純祖以打顫的低聲說。想到他還是第一次說這句話,想到他未曾向任何朋友說過這句話,未曾向哥哥姐姐們說過這句話,想到,在某次宴會里,蔣淑珍曾因為他底唐突無禮而啼哭--他眼裡又有眼淚,同時他呈顯出了一個親愛的,有罪的微笑。但他因彎腰而眩暈,仆倒在船板上了。

醒來的時候,蔣純祖接觸到燈光,鼾聲和朦朧的人影,感到溫暖。他是躺在船艙底角落裡,覆蓋著一件大衣;他發覺這件大衣就是那個在船頭上向他作那種嚴厲的注視的兵士的;他認識它上面的破洞。他惶惑地張望,發覺那個兵士正睡在他對面,裹在一件軍毯裡!暗淡的燈光照著這個兵士底平靜的表情。於是,在感恩的情緒之外,加上那種這個時代的青年們對兵士所有的敬畏的情緒,蔣純祖站了起來,把大衣覆蓋到他身上去。他注意到艙內一共睡著六個人。他發現在後艙有一雙明亮的,異樣的眼睛向他注視。他停住不動,畏懼地看這雙眼睛。周圍有恐怖的風聲和浪濤聲,船在顛簸。

徐道明坐在後艙,無表情地長久凝視蔣純祖;因為他底眼光明亮,含著異樣的沉思,並因為他底背後照耀著馬燈底微弱的光明,蔣純祖好久都不能認識他。徐道明顯然這樣坐了很久,因為他眼裡的那種沉思,是顯然從長久的,嚴肅的內心活動獲得的。因此在蔣純祖認出了他的時候,就想到這個人底身世,希望和情感--這個人顯然是在思索這些--而增強了自己底敬畏。深夜裡的濤聲和風聲使蔣純祖覺得這個人底內心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

徐道明,發覺到蔣純祖底敏銳的注意,便移開眼睛,凝視著艙棚。

徐道明,因為風向,因為必須的戒備,天黑的時候便把船馳到對江來,而泊在稠密的蘆葦叢旁邊。這隻船是從福山裝載了八噸要塞器材撤退的;奉命到馬當,已在長江裡顛簸了半個月。徐道明是那種無思慮地拋擲青春,過了三十歲依然無所成就無所依託的軍人之一。這種軍人,他們是熟悉一切豪奢放逸,而具有為他們底生涯所必需的氣魄的。這種軍人,是常常具有一顆被軍人底豪爽與驕傲掩藏得很周密的柔弱的心靈。在年輕的時候,他們滿足於放逸,毫無職位的雄心,但年輕時代過去,並且遭受了突然的毀滅,他們便有了對自己底身世的頑強的思索,而墮入憂鬱了。這種憂鬱,是隻有在軍人中間能夠看到。他們便對以前所踢開的職位底誘惑悔恨起來了;並且對某一位女子底愛情悔恨起來了。在上海,人們是在舞場與酒店裡面穿梭,而糟蹋了一切。

於是,紅樓夢裡面的那種感傷主義,以前是當作放逸底點綴的,現在便刻毒地糾纏著徐道明。人們常常看到軍人們底性格底多重;他們是能夠同時接受各種相反的思想,而沉沒到他們底人生原則裡面去的。徐道明,是和徹底地認為人生虛無,而自己底身世可哀同時,精密地作著功利的打算。並不是因為覺得人生虛無才作功利的打算,而是他誠實地認為,假若功利底打算成功了,人生便不虛無。這兩種哲學,是像老虎和兔子底奇特的友誼一樣在此刻的徐道明心中結成了奇特的朋友,而給予一種感傷的鼓勵。

戰爭開始的時候,徐道明,是和大半軍人一樣,希望獻身的。但後來便有些沮喪。這沮喪不是因為戰事底失利。而是因為得不到滿意的工作。他沒有接觸到敵人,被調到崑山又被調到江陰;然後被調到福山。特別在走上這隻笨重的木船後,他覺得他底精力和才能全被浪費了。

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個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樣,有氣魄地接受了他底新的職務。不過,因為對人生的那種覺悟,在戰爭底印象漸漸地淡下來的時候,在荒涼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著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順利地到達馬當,他便設法去武漢活動,那么,三年以後,他便是上校階級,至少是團長了。同時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這個目的達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對過去的悔恨裡頻頻地思索著這些,認為自己現在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活。他嚴肅地想到他個人底利益並不和民族底利益相沖突;因為在一個民族裡,是總有一些人顯赫,一些人微賤的,而憑著他,徐道明底精力和才能,他是應該顯赫的。

在他反覆地想著這些的時候,蔣純祖是在敬畏地偷看著他。他忽然移動身體,笑了一聲。

“身體恢復了嗎?”他問。

他站起來,小心地跨過睡著的人們--兵士和船案--伸頭到艙外看了一看。接著他以一種優美的姿勢倚在棚柱上,微笑著看著蔣純祖,向蔣純祖講了這隻木船底情形:這隻木船,沒有風,就不能行馳,所以他們停在這裡;明天也許還要停在這裡。

蔣純祖向他講南京底情況;在講話中間熱烈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個僵冷的大餅。徐道明微笑著搖頭,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接了一個。

徐道明,在蔣純祖底熱烈底影響下,並在自己底思想底安慰下,露出了人們在溫暖的房間所有的安適的,優美的態度。蔣純祖向他說南京底戰事,但由於蔣純祖底熱烈和誇張,他顯得對戰事不關心。而在蔣純祖表示了對軍人底崇敬後,他便興高彩烈地講起上海底豪奢的生活和他底各種有趣的閒事來了。

徐道明,對於上海底物質享受,是極端讚美的;他認為那種種東西以及那種種人類底形態,是人類文明底最高成就。徐道明帶著一種鑑賞家的態度講述著他們,而在講述中間憤怒地批評了中國人。他說,在那一個咖啡所裡,一共有兩百個座位,但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下的聲音都聽得見。這就證明,那一個社會,那一種民眾,是受了怎樣高的教育;而中國人,是永遠無法教育成功的。一箇中國人,在走進大光明電影院的時候,便變得和外國人一樣雅靜了--他不敢說話--但一走進低階的電影院,他便仍然只是一箇中國人;他便叫囂,放紙箭,任意吐痰和拋擲果皮。徐道明說:這便是奴才根性,和國家衰弱的根本原因。

徐道明,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是具有放逸的,軍人的,甚至流浪者的氣度的。但蔣純祖認出來他是可親近的;蔣純祖朦朧地感到這個人,是並沒有那種創痛的靈魂底凝鍊的大的氣魄的;蔣純祖覺得,一個勇敢的靈魂,是必會在徐道明所講述的這一切裡受傷,因而不會講述這一切,至少要在另一種態度裡講述這一切。在對這個人的這種發現裡,蔣純祖是自覺優越,感到欣慰了。

徐道明活潑而優美,在發現角落裡的那個蓋著大衣和軍氈的兵士坐了起來,向他凝望時,他便向他講述了一段,爭取他底同意。這個兵,對上海底豪華,是樸素地笑了笑。蔣純祖注意到軍官和兵士間底這種友誼,並注意到這個微笑,不知何故認為這個微笑對於徐道明是致命的。

那個兵站了起來,說他對於自己在上海底戰爭裡沒有受傷,覺得遺憾。

“你要看見那四面全都是大火啦!”這個河北人說。“對於咱們中國人,唉,沒得說!”

這個河北人就站住不動了,望著昏暗的馬燈。這種深沉的凝視,對於他底祖國和人民,是表露了一種袒護和憂鬱,表露了一種意志。徐道明嚴肅起來,以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底下屬,好像有些戒備,又好像有些愛惜。

隨後徐道明輕輕地嘆息。有長久的靜寂。船底顛簸重新可以感到;特別因為徐道明底嘆息,江上的風顯得更猛烈。從黑暗的天際,風暴無阻攔地刮過平原,在江上撲擊,掀動江浪。風暴膨脹,潮溼,充滿精力;在黑暗中它底自由無限。天際有深沉而強勁的聲音:近處有波濤底沉重而粗野的聲音。在這兩種巨大的力量和聲響之間,稠密的蘆葦叢發出無力的呼號了。

天際的聲音向江面賓士,好像傾倒的大廈。大家等待這個聲響近來:在黑暗中的人類等待著毀滅或奇蹟。那個巨大的精靈,伴隨著它底單調的音樂,落在江面上。於是波濤憤怒地翻騰,給予可怖的回答。漸漸地寂靜了,人類恐怖地諦聽著。於是又一個強勁的,龐大的,咆哮的精靈從天際奔來;波濤在短促的寂靜中作著可怖的等待--船內照著昏暗的燈光。兵士們和船案們全醒來了;坐著或站著,嚴肅地屏息著。而在他們各個底心中,從恐懼和悲壯的感情裡,生出力量和意志來。人們感到共同的患難是什么了。此外,人們感到,隨著風暴底壯烈的呼吼,一種特別嚴肅,特別親切的東西走近來,而貼在跳動著的心上。人們感到,每個城市和鄉村都在火焰中,而他們底兄弟們在流血,人們是從風暴中聽到了他們底兄弟底呼喚:沒有任何字眼可以說明在一九三七年冬季流動在中國底曠野上的這種感情。在這隻孤零的木船裡,是站著軍官,兵士,船案,和一個陌生的青年,他們現在是因風暴而燃燒了想像,他們都身受著這種苦難,他們是以最高貴的情操,赤裸了整個的靈魂,而對他們底燃燒的城市和流血的兄弟們敬禮了。

在一陣風暴過去後的短促的寂靜中,大家聽見船頭上有說話聲。另一陣風暴降臨,說話聲便被消滅。徐道明從衣袋裡摸出手電掀開軍氈,走出去。蔣純祖跟著走出去。在看見被電光照著的一個穿憲兵制服的矮小人的時候,一種嫉妒的感情便在蔣純祖心中燃燒了起來--蔣純祖,像一切青年一樣。本能地不願別人加入他們底親密的集團--使蔣純祖痛苦。

但這人底溫和的,抑制的,疲乏的說話聲使蔣純祖改變了情緒。這個矮小的,有些陰沉的憲兵,最初和哨兵說話,然後和徐道明說話,用同樣安靜的態度,同樣的抑制的,溫和的聲音,特別因為他底安靜與溫和,蔣純祖想到他在風暴和黑暗中所走的路程,感到敬畏。

這個人不笑,不焦急,蔣純祖覺得他有些陰沉。這個人底態度表示,假若被拒絕,他仍然可以孤獨地行走,但他相信不會被拒絕。這種態度令蔣純祖敬畏。

徐道明同樣感到這種尊敬,很慷慨地使這個人到船上來。這種慷慨又使蔣純祖嫉妒。蔣純祖,是在結識了徐道明之後,連他底愛情也要的。因此蔣純祖希望迅速地結識這個憲兵,而領有徐道明在這個憲兵身上所領有的感情。

但在徐道明和憲兵進艙後,為了考驗自己,或者為了年輕人底那種精神上的示威,蔣純祖改變了主意;蔣純祖在一陣狂風裡走到船頭,站在哨兵身邊,凝視黑暗的江流。“你們這些人,是和我不同的,那么我多可羞,但是今夜底風暴,今夜底長江會證明我底心!我底祖國在危險中啊!”蔣純祖想,想著是對徐道明和那個憲兵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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