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2 / 7)

“那么,姐姐,你要同意我們。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頭,向她興奮地、迷惑地笑了。這種表情蔣淑媛已好久未從她臉上看到。

“姐姐,姐姐!”蔣淑媛熱切地喚。

蔣淑華凝視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這個汪卓倫(她半個月前還在沈麗英處見到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感到希望和恐懼。她底面孔發熱。

“你答應嗎?”

“我?不,我不!--”她底唇打抖,“命運,人不能做主!”她站起來走向桌邊,突然她哭,舉手矇住臉。她恐懼地想到在月光下漂離江岸的那隻陌生的小船。

蔣淑媛感到自己是勝利了,走近去安慰她,然後覺得她需要哭一哭,謹慎地離開,喊僕人開晚飯。蔣淑媛是並不懂得那隻在月光下漂離江岸的陌生的小船的。

蔣淑媛為生日忙碌,希望儘可能地節省,又希望最漂亮。她是蔣家底女兒們中間最有主婦才能的一個。她堅強,她吝嗇,但愛漂亮,這個她處理得很好。蔣淑華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這是一個憂鬱的、不潔的長途;大姐蔣淑珍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家庭很苦惱,因為丈夫不忠實,主要的,因為她軟弱,她底無窮的慈愛時常白費;年輕的妹妹蔣秀菊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世界上好人太少,因為擺在她面前的東西是那樣多;蔣淑媛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則因為在現實的家庭和社會里一個被人注意的女子太難取勝。太難恰如自己所希望的,同時又恰如別人所希望的那樣生活。

在丈夫從上海歸來前,她找廚子,配菜,發請帖,修飾庭園。其次她應付送禮者,坐車出去看親戚,並和次長夫人打牌。她過慣那種悠閒安樂的生活,在日常生活裡一切都有規律,無需怎樣操心,但這次的忙碌是特殊的,且不時激動,因此她顯著地消瘦下來了。宴客前兩天的下午她未出門,因為王定和說好這個時間回來。她等得有些焦躁,露出怒容,穿著拖鞋在房裡亂走。

住宅臨近玄武門,從樓上的窗戶可以看見城牆。宅後是植樹區,大塊丘陵上稀疏地栽植了矮小的樹苗。左邊是停車場。這個地帶是南京最好的住宅區之一,周圍幾十丈見方原來都屬於蔣家,但後來除了這座住宅底基地以外都被市政府買去了。樓房是四年前這對優秀的男女結婚時建築的,王定和很愛它,因為它喚起一種可貴的滿足和激勵,這種心情是隻有一個經歷了風霜,有了自己底建樹的男子才能理會的。樓房周圍建設了西歐式的花園。樓窗全部裝飾著印度綢的綠窗簾,夜晚燈光在空曠裡照得很遠;假若窗簾下垂,就顯得神秘而美麗;一種柔和的、寂靜的光漂在花園裡,漂在整齊的楊樹和草地上。

王定和自己有父親留下來的房子,位在玄武湖正面左邊的林木深邃的村落裡,他嫌它地勢不開朗,便沒有翻修,現在留給弟弟和妹妹住。但這個房子卻被蔣家姊妹們愛好,她們時常去那裡,遊湖,並和王桂英做一些婦女們所喜愛的遊戲。這房子埋在果樹叢中,低矮而開敞,果樹叢裡雜草茂生,整個夏季飄浮著那種為果樹園所特有的甜美的濃郁的氣息;夏末和初秋,果樹看守者來往巡梭,企圖捕捉那些行竊的學生們,而熟透了的果實發出沉重的聲音,在炎熱的空氣裡落入草叢。

王桂英被大家叫做安祺兒,叫做撿果子的女郎,後來便叫做撿果子的。她時常帶果子給蔣家姊妹們;她在附近教小學,和果園主人相處得很好。

在蔣淑媛焦躁地等待丈夫的時候,王桂英戴著大草帽,捧著桃子跑了進來,在臺階上大聲喊嫂嫂:有兩個桃子滾下來,她放下其餘的,蹲下去撿它們。她穿著白花布衣裙,在草帽下有曬黑的、健康的臉,她底頭髮很亂。

蔣淑媛喜愛她,首先就因為她好像總是在恰當的時候來到,帶來生氣。蔣淑媛穿著繡花拖鞋疲倦地走出來,疲倦地微笑著。

“桃子,啊,”她打呵欠,說。

“聽說你們跟淑華姐姐做媒,她,”王桂英捲起草帽用力扇臉,說,“啊!”於是她無故地發笑,跑到桌前去播弄桃子。“梨寶,梨寶呢?”她問。梨寶是蔣淑媛底五歲的男孩。“他睡覺。桂英,天氣好睏人!”

蔣淑媛沒有提起跟姐姐做媒的事,沒有問王桂英怎么知道的,她在王桂英面前總很愉快,但很少談她們所謂正經事。這好像表示,對王桂英底生活,她是不大同意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們中間的愉快。

她們簡單地談到天氣,後湖洲的故事,以及南京底各種離奇的糾紛,然後王桂英抓了兩個桃子,跑上樓去睡午覺。

王定和和蔣少祖夫婦同車到南京,他們並且在門口下汽車時遇到蔣蔚祖和他底高傲的、美人的妹妹蔣秀菊。陳景惠立刻走向蔣秀菊,被她底美麗驚動,紅了臉大聲說話。蔣秀菊打量她,然後看了二哥一眼,燦爛地發笑。蔣淑媛穿拖鞋迎出來,於是在臺階上發出了婦女底愉快的,生動的話聲。蔣少祖站在旁邊,露出恭敬的、微諷的表情看著她們。他底表情說:“你們包圍了她,但她是我底太太,怎樣,你們使我站在這裡?但我高興。”

姊妹間已兩年未相見。但她們被興奮而臉紅的陳景惠驚動了,一時忘記了蔣少祖。這是很奇怪的,她們沒有在心裡替這個蔣少祖準備,她們並且好像覺得和蔣少祖談話是很困難的。在她們底記憶裡,蔣少祖是非常陰鬱的,因此現在她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適應他。

蔣淑媛最先向蔣少祖走來,臉打顫,笑著。

“弟弟,弟弟,你忘記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她高聲說,流出了憤恨的、甜蜜的眼淚。

蔣少祖感到強大的幸福,他未曾料到在這裡得到這個的。於是那個溫柔的、聰明而天真的蔣少祖在姊妹們底注視下出現了。

“啊,是的!”他說,看了年輕的妹妹一眼,她站在陳景惠身邊,臉上有稀奇的嚴肅。他看她,覺得才看見她。她底美麗和精神底表現令他吃驚。在他底記憶裡她僅僅是一個膽怯無知的女孩。

他們發出歡快的腳步聲走進房。

蔣少祖臉上有了微諷的、幸福的笑容。他精神煥發地看房內,點頭和搖頭,並且無故地向哥哥發笑,好像說:“是的,我料到是這樣!”

他跨著優美的、柔韌的大步走到桌邊。婦女們在談話。王定和上樓換衣服。蔣蔚祖坐在愉快的、單純的姿勢裡,不時拘謹地瞥陳景惠一眼。

蔣少祖在桌邊伏下來,拋開手邊的火柴,支著面頰,愉快地看著哥哥。

“怎樣,嫂嫂來南京了嗎?聽說你要做事?”

蔣蔚祖沉思地笑著。弟弟底話顯然只是因為愉快,並無分擔愁苦的意思,但蔣蔚祖卻覺得弟弟理解他,只有這個多年遠離的弟弟理解他;用蔣少祖這種聲調說到自己底事,蔣蔚祖幾乎還未聽見過。所有的人都幾乎是帶著深重的憂愁和神秘說到這件事,他們提出責任,並加重責任,把它架在他,蔣蔚祖肩上,但這個弟弟底話句裡卻全無這個,這是使他感到意外,並且樂意的。

他決定找一個機會向弟弟傾訴一切。他覺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瞼微顫,暫時未作答。忽然他動情地笑。

“這幾年你幹了些什么?”

“我嗎?”蔣少祖笑。沒有具體答覆哥哥,轉向婦女們。“妹妹,我問你,”他愉快地大聲說,“你讀匯文嗎?”妹妹愉快地笑。

“你信基督教嗎?”他快樂地問。

蔣秀菊臉紅,眼睛明亮。

“少祖,秀菊是若瑟。”蔣淑媛高聲說,“她受洗的名字是若瑟!”

“若瑟?”

美人臉更紅,用小手巾扇臉。

“若瑟嗎?”陳景惠歡樂地說,抓住蔣秀菊底手:“我有一個朋友叫做瑪麗。馬大拉底馬麗。”

蔣少祖又轉身,帶著那種為年輕的男子所特有的肉體的愉快轉身,抓起桌上的王桂英底有藍色絲帶的草帽來,用它扇臉,同時愉快地、無意義地看著哥哥。

王桂英醒來,無故地感到頹唐,感到夏日的荒涼和空虛,像無故地感到那種年輕的、佻激的、粗野的生之歡樂一樣。她理頭髮,最後又忿怒地把它弄亂,疲乏地走了出來。在門外遇見用手巾揩臉的哥哥。她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桂英,”王定和用緩慢的、冷淡的聲音喚。

她生氣地站下來,看了他一眼。

王定和繼續揩臉,凝視妹妹很久。

“蔣少祖在下面。”他用同樣的聲調說。

王桂英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地轉身走進房,關上門,跑到窗前。

王桂英從上海回來後,便經歷到一種深刻的內心憂傷,頹唐好像從內部開始,她覺得以前有過的熱情不會再來了。很明顯地,她讀過一些書,信仰過蔣少祖這樣的人,並且她具有一種好像是乖謬的激情的性質,她不能照別人一樣地生活。她所具有的不是普通少女的熱情,而是某種精神活動,某種可貴的,然而時常顯得乖謬的激情。自由的生活使她稍稍粗野。她自己無法找到一個活動物件,但她本能地在等待著這個物件,他一直到現在還是蔣少祖。她底女性的本能反抗他,但她底精神需求他。這裡面就存在著無數的驚懼、煩惱、頹唐、憎恨,和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熱情。王桂英在別人眼裡,總是熱情而活潑的,但她很寂寞,她覺得目前的生活平庸,一切男子都平庸--除了蔣少祖;她有些懼怕他。

她苦惱不知如何生活。她勉力去遊戲,企圖忘記這個苦惱。她最近生活得很糊塗,整天遊玩,胡鬧,陪太太們打牌,陪蔣秀菊彈琴唱歌,並且亂吃東西,胡亂地睡覺,但有一個驚懼伏在她底心中。剛才,在睡覺的時候,這個驚懼突然強烈,她頹唐地醒來。

聽見蔣少祖底到來;她跑到窗前,重新感到這個驚懼,甚至恐怖,她奇怪一.二八在上海的時候她為何未感到這,為何在愛情底那些緊要的時間她卻那么勇敢坦然,未感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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