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2 / 6)

小說:財主的子女出嫁 作者:路翎

“你好幾年都不回家了,阿弟。這回來的時候,爹跟我說你,他說你應該回來。爹爹年紀大了,阿弟。”“對的,是這樣。”蔣少祖冷淡而苦惱地說。“但是我被牽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底臉打顫。

“你還記得蘇州么?”蔣蔚祖更溫柔地笑著問。蔣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記得么?但是河裡現在不好玩了,河裡現在寂寞了。”蔣蔚祖友愛地說。

“是的,我記得,我不會忘記,但我無需記得。”蔣少祖想;“看見他這樣真是不能忍受的,一個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卻使一個女人--不,這是不對的。怎樣從這間房離開呢?一切陰沉、痛苦,一切懸念壓迫我;但是把他留在這裡么?留在這個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么?預備向他說什么呢?他能懂我底話么?是的,無需說,不必說,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壓著手指。

蔣蔚祖含著悲傷的微笑凝視著弟弟。想到這個弟弟就是以前那個頑皮的,溫柔的男孩,他就覺得非常淒涼。“他在想什么?”他想。“阿弟。”他喚。於是蔣少祖抬頭,驚異地看著他。

“少祖弟啊,什么都離開了我,什么都去了啊!”蔣蔚祖說,同時啜泣了起來。

蔣少祖動著下顎,眼部有虛假的、掩藏的微笑,看著他。“不,不是這樣說!”忽然他用啞的興奮的聲音說,猛力壓下手指去:“為什么要這樣說?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愛嫂嫂。但是世界並不是這樣簡單的,唯一的辦法!--”他頓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應該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動活動。”他說。

聽到這個結論,蔣蔚祖就變得陰沉了。接著,那種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底眼裡出現了。蔣少祖說要走,他沒有作聲。蔣少祖站起來,勉強地笑著說了什么,他冷酷地看著他。

蔣少祖覺得難受,走到門邊又走回來。

“我後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裡嗎?”他問,謹慎地、困惑地笑著。

蔣蔚祖冷冷地點了一下頭。

但弟弟剛剛離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單。想到金素痕還沒有回來,他就痛楚地叫了一聲,抓著頭髮,倒在床上了。

覺察到有人走動,他跳起來,開啟了燈。但看見是金小川,他就厭惡地皺著眉頭。

金小川喜悅地笑著看著他(他多半這樣看他),自在地坐下來,開始吸水煙。他從煙裡喜悅地看著他,好像他是令他高興的、順從的小孩。

“剛才來的,是你弟弟嗎?”他笑著,安閒地問。蔣蔚祖不回答,皺著眉頭向梳妝檯走去。

“是你弟弟嗎?好新式的年輕人!”

“是的!”蔣蔚祖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乾事--他每個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悅地笑著問,在膝蓋上擦著左手心。

蔣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帶上了門。

蔣蔚祖沒有吃飯,沒有睡覺,夜深時還在房裡徘徊著。最後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著每一輛車子。每一輛車子在遠處,在昏朦的燈光下都是可親的;但在走近後便變成可恨的了--它們載著別樣的人們。車子陸續過去了,或在另外的門前停住了。空了的車輛發出輕微的響聲透過著街道,賣夜食的小販在遠處用淒涼的長聲叫喊,並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細雨飄落了。遠處有嗚咽般的、間斷的、孤獨的聲音,很難分辨是什么聲音。

痛苦的,灼燒的蔣蔚祖靠在電線杆上,仰著頭。

雨落在他底臉上,他舐著嘴唇。他是發了怎樣的誓,要懲罰金素痕啊,可是,看見了那輛輝煌的,張著輕篷的包車--這輛包車終於來了--他底心立刻就恬靜如嬰兒了。他跑近去,呼喚了一聲,立刻就跟著車子走起來。

金素痕輕輕地在篷子裡面回答了他,--這種情況她是已經習慣了。車子停在門前,蔣蔚祖拉開了車篷,她就莊嚴地走了下來了。車燈照見了她底浮亂的頭髮和蒼白的、帶著厭惡神情的臉。

“我在等你。你到哪裡去了?”痛苦的蔣蔚祖問,小孩般皺著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說,指車內的包裹,“死囚,你總是這樣!誰叫你等!”她說,提起衣裳向裡面走去。蔣蔚祖憤怒地、痛苦地看著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門廊裡用譴責的、疲乏的聲音說:“頭髮都溼了!生起病來,我怎么是好!”她說。

“都是為了你!”蔣蔚祖生氣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總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關。--死囚,今天不許胡纏!”她低而疾速地說,走過照在微光裡的院落。

<center>※ ※ ※</center>

金素痕進了所謂法政學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藉口。她總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時,從浮華里淒涼地驚醒,她便回到家裡來,整理財產。這個工作總是給她帶來了恬靜的,憂鬱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佔了房租的父親有了一次劇烈的口角。她回到蘇州去,然後,因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筆現款。臨走時,她歡歡喜喜地向老人說,小孩長得很好,秋季他們要回來,於是她又弄到了幾件古玩,據馮家貴說,這時候,老人開啟了櫥,她笑著自己動手來取。老人無表情地看著她,在她動手拿一件極其貴重的東西時,就紅著臉撇開了她底手,憤怒地關上了櫥。但她笑著說,爹爹錯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這些情形,在南京的蔣家底人們都曉得;馮家貴總是即刻便把這些告訴他們--或者為事務來南京,或者寫信,用他底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筆。但在南京的人們已沒有能力再注意這些事:他們已不再為它們激動;他們覺得,較之未來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這些事都是細小的。

他們在這一段時間裡,是在忙著蔣淑華底婚事:這是那樣的令他們懸念。在全體底積極下,蔣淑華底婚事進行得很順利。蔣淑珍領汪卓倫去了蘇州,老人滿意,答應了。老人是那樣的滿意,在無窮的煩惱中這是一件難得的快樂,老人並且答應了來南京主婚。

從蔣淑媛生日的那天起,汪卓倫便成了蔣家底親密的人物。汪卓倫幾乎每天都來,有時到蔣家母親底老宅,經常到蔣淑媛那裡。他做了在他底身分裡應做的一切;他有禮,耐心,陪太太們看戲,應付冗長無味的談話,並且給蔣家底老人和小孩們送禮。他做這一切顯得很愉快,但實際上他心裡很苦惱,因為這一切都是他所不習慣的,他常常要覺得羞恥,並且嫌惡自己。

他對於這件婚姻還是很害怕,首先,他朦朧地覺得,他將要釀成錯誤。其次,他覺得,這個時代,人們為金錢或別的什么結婚,但他,汪卓倫不能夠這樣--他很怕別人以為他是這樣。他認為結婚所帶來的金錢會使兩個人都不幸福。最後,蔣淑華身體很不好,也許脾氣也不好。

他對這些有著繁重的考慮。首先,這個婚姻底提起喚起了他底深重的悲哀,他覺得他,汪卓倫,不能夠再適應別人。雖然多年來他在同事們中間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卻是孤獨的:很少參加宴會和娛樂。他孤獨地、單調地生活著,對這種生活有著明白的意識;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漸地來臨,他對這個思想已經習慣,毫不覺得它可怕。他對各種社會事變不大關心,他希望能在靜穆的鄉間,消度以後的歲月。因此,在那天和蔣淑華談話以後,他對自己底幸福意識發動了強烈的譴責。他認為自己是不能忠實的。他認為較之家庭幸福,他寧是更喜愛那種死滅底自覺,--至少後者是於他更適合些。

所以在後來幾次和蔣淑華會面時,他底沉默多於說話,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底陰冷。但別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慣於順從別人。而他所做的這一切使地承認了他底幸福意識了。他不明白他究竟決定了沒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樣進行的:在蔣家姊妹們帶小孩出現時他就送禮,在她們請他時他就去,而最後,在蔣淑珍邀他去蘇州時,他認為這是應該的,就向部裡請了兩天假。從蘇州回來,他繼續考慮著,悲傷地明白了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從蘇州回來時天在落雨。和蔣淑珍分開後,他坐人力車回家,車子在雨裡行走著,泥水在下面發響。凝視著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雲,不經心地看著就在眼前經過著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倫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著他的是空虛的、熟悉的房間,他感到滿意,他想到他底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經開裂,考慮是否要新買一個。這時車子滾過泥塘。“不,不要買新的!一切舊的、破的,它們要留下,因為它們是我的!”他想:“無論怎樣,我不能再過什么新的生活,耽誤別人!我並沒有向她們提半個字,這是對的,在還沒有錯誤的時候--我留著我底漱口杯,我不買--”他看著灰色的雨幕,對自己說。“我覺得心裡安靜,沒有什么引誘我,這樣最好!我沒有錯。我沒有墮落。讓我安靜,逃開,死去。一切已經過去,--為什么還要再去看她?”車子走近時,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離開兩天內漲滿,並且變得清潔了:“多好,--是的,只有這個才是我底,只有這些才屬於我,沒有花開,但是秋天底蕭條的樹木為什么不好?--”

他走進門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看見一切都照舊,心裡充滿了感激,隨後他就安適地睡去了。醒來時,已經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間裡的一切使他異常感動,他用手墊著頭躺著,寂寞地繼續著以前的思想。

有了輕輕的敲門聲。他沒有動。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誰來呢?他應該回去,因為他自己也是煩惱的。”他想。“哪個?”他低聲問,坐了起來。

聽見是蔣淑華,他皺眉了。他開了門,笑著,有禮地向她點頭。

“實在是一回來就很累,太匆促,沒有去你們那裡。”他煩惱地微笑著,說。

蔣淑華坐下來,把繡著黃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說了關於天氣的話,沉默了。談話不連續,蔣淑華不時臉紅。顯然她覺得她到這裡來,是不對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倫還是那個溫柔的,羞怯而憂鬱的汪卓倫,那么她到這裡來便是對的。但現在這個汪卓倫是冷淡、拘謹、煩悶。

“你,你覺得蘇州怎樣?”她用假的聲音問,臉紅了。“很好。”汪卓倫回答,不安地看著她。“我還是頭一次去。”他說。

他底看向洗臉架的,沉思的眼睛說:“是的,破了,但是正因為破的,才是我的。”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