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2 / 5)

小說:財主的子女出嫁 作者:路翎

“怕什么?”王桂英說,諷刺地笑著。

“是怎樣的環境,桂英!”蔣秀菊憂愁地說,“你那些親戚,尤其你哥哥,他們不講話么?”

王桂英不回答,疲懶地靠在窗上,玩弄著手指。“你想想,桂英,怎么能夠這樣做!我們中國底環境怎么能夠比別人?你總是--我想假若你給救濟院底託兒所,那么沉表姐有辦法,她有朋友在救濟院做事,我可以替你託她--但是你--”

王桂英撐住腰部,挺直身軀,看著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底意思做。”她陰沉地說,“我不會怕的,我要養我自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憤怒地說。

“並不是說你怕不怕--”蔣秀菊說,沉默了,想到了蔣少祖。“他居然做出這種事來!”她想,“不要名譽,不顧家庭,要是姐姐曉得,她們要怎樣傷心啊!要是爹爹曉得了,多可怕!而且將來連我們都不好見人了!”她苦惱地想。

“我想,我還是勸你給救濟院。”她莊重地說。“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子,你給救濟院么?”王桂英激烈地笑著,說。

蔣秀菊皺眉,露出特別憂愁的表情來,瞪大眼睛看著窗戶。

“不要生氣,我開玩笑,若瑟!”王桂英說,悲涼地笑著。蔣秀菊憂愁地搖頭。

“我不生氣。但是我替你難受--而且,你這么久都不告訴我,不認為我是你底朋友--”她興奮地說,紅了臉看著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護你--”她說,有了眼淚。

王桂英送蔣秀菊出門,並伴著她走入桃林。桃林底茂密的,堅硬的枝條被積雪壓彎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間無聲地飄落著。王桂英帶著悲哀的、莊嚴的神情,慢慢地走在朋友底身邊。蔣秀菊用小傘維護著她,雪落在她們底身上。

她們在被農家掃開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著。一個迎面走來的肥胖的農婦向王桂英笑著點頭,王桂英站下來,笑著和她說話;蔣秀菊停了下來,覺得王桂英是故意地停下來和農婦說話。

蔣秀菊迅速地走過桃林,回頭看時,身體臃腫,頭髮凌亂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雪的林間和農婦說著話。蔣秀菊並且聽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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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王桂英生產了一個女孩,王桂英在生產以後的最初幾天是處在極大的安寧裡面,不時有喜悅的,幸福的情緒。在她底心靈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親,她未曾想到在她底這個世界旁邊還有一個世界--那個正在注視著她的,險惡的世界。她好久都沒有想到別人對她的毀謗和壓迫是可能的;在她底陶醉中,她覺得別人即使對她不滿都不可能,因為她並不妨礙別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覺到別人。

蔣秀菊直到最後還守著秘密,蔣淑媛曾經來看過她,聽她說她底愛人是一個同事,便憐惜她,說本來不願意她去做事的;並向她保證一定暫時瞞著王定和,然後在最好的情況中使他知道,但在王桂英生產後,陳景惠從上海來信向蔣淑媛訴苦,揭露了這個秘密。

蔣淑媛對蔣淑華和蔣淑珍隱瞞了這件事,為了避免傳到父親耳裡。同時她打電報給王定和。王定和回家後,蔣淑媛冷靜地向他敘說了這件事,沒有附加任何意見。王定和找來了弟弟。王墨不肯說,但頑強地表示對這件事,無論如何是不該責備的。王定和發怒,和弟弟吵架,趕他出門。

兄弟吵架後,蔣淑媛顯得非常的冷峻,表示雖然不願干涉這件事,但對犯罪的,破壞家庭名譽的,不道德的人卻不能原諒。同時她對王定和底發怒表示不滿,認為他應該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底冷淡的批評,和她拌嘴;於是她說她懷疑他們自己底生活,說王桂英底墮落使她聯想到別的墮落,說她不願孤單地、無保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懷疑丈夫底生活,這種懷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毀壞別人的意念。不知為什么,她妒嫉王桂英,覺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誘了蔣少祖。王定和變得嚴厲,不和她說話,顯然他企圖做一件事給她看看,使她屈服。他們兩人都處在極惡劣的情緒裡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來,於是他要蔣淑媛伴他去湖畔;但蔣淑媛又不肯去。於是王定和單獨地到湖畔來。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底態度後,想起了以前所考慮過的一切,覺得果然不出預料,有了極度的憤怒。她拒絕去他家裡,準備了最毒辣的話等他來。但她決未料到哥哥會驅逐她。

王桂英總是把一切想得太單純,像一切年輕人一樣,把世界想得過於美好。以前她雖然有過華美的幻想,現在她卻只想養活她底小孩,發覺了蔣少祖底困難後,她唯一的希望只是養活小孩:這個希望底意義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對她有什么意義,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像別人會不懂得,不尊重這個。因此她雖然聽到,並看見過無數毀滅,但卻不相信毀滅會臨到自己。

就是這種信心使她還保留著希望;就是這種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會蒙受羞辱。幾個月以來的強烈的,真實的精神奮戰使她決心抗拒一切,養活她底小孩;在她底這個最後的執著裡,她相信,假若誰要來侵犯她,便必定會蒙受羞辱。

王定和來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軟的小被裡,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弱的呼吸,以靜止的、嚴肅的目光凝視著門。她靠在藤椅裡,在膝上絞弄著手巾,長久地,不動地凝視著門。在失望的情緒裡面,她安靜地想到了過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還是小女孩時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們,想到了蔣少祖--而在這種夢幻般的回憶裡,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嫩的呼吸。她不時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底小被,然後又緊張地、靜止地凝視著門。她已經忘記了,她為什么要凝視著門。

她看到門開啟了,蔣少祖笑著走了進來,嘲諷她底幻想,然後走過來吻小孩。於是她看小孩。“沒有,沒有他。”她想,盼顧,又看門。於是她聽到了蔣少祖和夏陸爭吵的聲音。她悲哀地微笑著,覺得這種爭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嘆息了一聲,露出絕望的表情。

“假若他離婚--可以嗎?可以的,應該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現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憐的小東西!”她想,安慰著自己:“現在是這樣的時代,她怎樣長大,又怎樣--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鐘一秒鐘地過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現在多么好啊,我沒有別的想望!小時候,我們在鄉間過活,在那棵樹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場,還有那個說笑話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們沒有別的想望!怎樣呢,我怎樣長大的?是的,是的,這樣長大。”她想,嚴肅地、吃驚地看著小孩。“誰來?”聽到腳步聲,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熱情--誰來?好的,讓他來吧。”她想,於是她底激情爆發了。她坐正,憤怒地、驚悸地看著門。

王定和走進來,關上門,站在門邊,冷酷地看著她,看著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細聲說,臉打抖。“你想瞞哪個?”他說,憤怒地笑著。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擱在兩邊,看著他,憤怒地、痛苦地呼吸著。

“你想瞞哪個?王家沒有出過你這種女人!好事情,公然擺在這裡,讓大家看見!”王定和用細弱的聲音說,好像有什么東西壓迫著他;仍然站在門邊。

王桂英底失色的唇邊現出了冷笑,看著他。

“沒有別的說,--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現在替我兩天以內滾出這個門!”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憤怒地站了起來。

“這是我底房!”她叫,戰慄著。

王定和猛力地捶著桌子。

“閉嘴!”他以冷酷的、尖銳的高聲叫:“滾出去,帶著你底髒東西去找蔣少祖!限你兩天以內走,這裡是路費!”“哥哥,你有兒子!”王桂英叫,憤怒而恐怖。小孩哭起來,她向床走,但即刻又跑回,在小孩底哭聲裡向哥哥衝去。王定和給了她兩下耳光,她倒在桌邊上,痛苦地顫抖著,不再能說話。

王定和走了出去,憤怒地帶上門。

“為什么我一句話說不出來?不行,這不行--沒有如此的容易!”王桂英向自己說,恐怖地跑了起來,隨即跑向女孩,抱起她來,憤怒地搖晃著她。女孩大哭,他用奶頭塞住了她底嘴,嗚咽著在房裡徘徊。

即刻,王桂英把女孩交給了僕人,忘記了身體底衰弱,向王定和家奔去。她帶著那樣的毒意、憎惡、和瘋狂奔過街道,覺得這個世界,這些人們,對於她,只是卑鄙的、可殺的存在。她迷暈地奔上臺階,在門前站了一下,推開了門。

蔣淑媛和蔣秀菊坐在房裡,顯然她們正在談她。蔣秀菊站起來了,驚嚇地看著她。她問她們王定和在哪裡,然後衝上樓。“哈,她們多自在!她們在談我!”她想。她推開門,兇惡地站了下來。王定和正在書桌前面寫信,看見了她,擲下筆,伸手指著她。

“滾出去!”他用尖銳的聲音叫,同時站了起來。“沒有這樣容易!我要和你說清楚,從我們底爺爺說到我們,你總不會忘記!”王桂英憤怒地說,扶住門,免得跌倒:“你忘記你是怎樣來的!你忘記爺爺是在田裡爬過來的,你卑鄙齷齪地賺錢,騙錢,侵佔我們底財產!你攀附蔣家,乘火打劫!你欺凌我,要把我賣給混蛋!現在,你忘記了爹爹底--”她痛苦地呼吸著,失色的嘴唇打抖,狂怒地看著王定和。

王定和疾速地霎著眼睛,帶著冷漠的,頑強的表情在桌前徘徊著;顯然沒有聽她。這種冷漠的,頑強的態度是王定和底最大的特色。--他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王桂英沉默了,他站下來,踮著腳,浮上了諷刺的微笑看著她。“我絕不能饒了他!”王桂英痛苦地對自己說。“你自以為你底生活美滿,你自以為你前程遠大,但是你卑鄙可憐!”她大聲說。於是王定和又徘徊起來。“我沒有用過你底錢,一切都是父親底,你沒有權利管我,我也不需要你底卑鄙齷齪的錢,我更看不起你底卑鄙齷齪的家庭!好幸福,好美滿!”她冷笑,說,“現在,我馬上就離開南京!你記好,我要報仇!我並不是怕你,而是我有自由!”她說,突然感到所說的是什么,流下淚水來。

王定和揹著手站下來,冷靜地看著她。

“自由自由!”他冷酷地笑著,低聲說,同時踮起腳來。“好吧,就這么辦。限你兩天以內走,要錢來拿。”他霎眼睛,坐下來,點燃香菸。

“好,卑鄙的東西,記著!”王桂英咬著牙叫。她昏迷,靠在門柱上打抖,同時她流著眼淚。王定和皺著眉頭看著她。她突然衝進去,拾起桌上的茶杯來砸他;他避開了,同時叫了一聲。茶杯擊碎在牆上,王桂英轉身跑出來。

聽見聲音的蔣淑媛正在上樓。王桂英憎惡地看了她一眼,擦過她底肩膀跑下來。蔣秀菊帶著愁慘的面容站在樓梯口,她走過了她,走進房,倒在藤椅裡,矇住臉,她底流著奶汁的胸部痛苦地起伏著。

蔣秀菊走近來,看著她底沾汙了的胸部,嘴唇打抖。

“桂英,桂英!”她說,“不要著急,我要姐姐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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