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馬尾松下的墳丘

小說:血之罪 作者:何家弘

傻狍子在山林中跑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這個柞林環抱的向陽山坡。山坡上長著幾棵翠綠的馬尾松。在松樹旁邊有幾個長滿荒草的幾乎被雨水漫平的小土丘。在它們南邊還有一個泛著黑土的新土丘。

傻狍子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只見那土堆前面立著一塊小木牌,上面有五個還很新鮮的黑字——李紅梅之墓。

傻狍子跪倒在木牌前面,瞪大眼睛望著那夾雜著荒草的黑土,似乎要透過泥土看到那躺在下面的姑娘。然而,他的眼睛模糊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木牌旁邊的泥土上。他聲嘶力竭地喊道:“紅梅!紅梅!”

他的喊聲在山林中迴盪著。

淡藍色的天空中飄浮著幾朵白雲。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形緩緩地向北飛來。它們似乎也被傻狍子的喊聲驚動了,在頭雁的帶領下轉向西飛去。

傻狍子撲倒在土丘上,哽咽道:“紅梅,我來晚了!紅梅,我不該離開你!紅梅——”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到尚很鬆軟的泥土之中。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落下西山。夜色籠罩著寂靜的山林。傻狍子從渾渾噩噩中醒來。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後瞪著眼睛,拼命想讓自己那近乎麻木的大腦運轉起來。然而,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離開紅梅,她會害怕的!

夜越來越深了。微風拂過剛剛長出嫩芽的柞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傻狍子坐在土丘旁,竭力睜著發澀的雙眼,終於,他歪靠在土丘上,閉上了眼睛——

……傻狍子和賽知青面對面坐在小船上。他把雙槳並在船幫上,任憑小船在松花江的水流中隨波漂盪。太陽島上燈火輝煌,隨風傳來一陣陣歌聲與笑聲。他拉住賽知青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賽知青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過走。就在賽知青走到他腿邊轉身要坐下時,小船猛然一晃,賽知青跌入水中。傻狍子急忙跳進冰涼的黑水中。他看見賽知青的身體一沉一浮地向前漂去,他拼命地遊,卻怎麼也趕不上。賽知青的身影不見了,他覺得自己也筋疲力盡了。忽然,前面出現一片金光。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座美麗的島嶼。島上有金碧輝煌的宮殿;有果實累累的桃林;有奇形怪狀的古木;還有婀娜多姿的垂柳。他奮力游到岸邊。剛爬上岸,就聽見一陣音樂聲和鑼鼓聲,隨後宮門大開,走出一隊仙女,為首的正是賽知青。賽知青看見他,瞪著眼睛說:“你為啥不來救我?你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想解釋,卻說不出話來。賽知青一拂衣袖,他又被一陣香風吹回到黑黢黢的江水之中。他覺得渾身冰冷……

傻狍子睜開眼睛。他發現初升的太陽正照著他的眼睛。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拖拉機的轟鳴。他覺得身上很冷,忙站起身來,活動著已有些僵硬的四肢。然而,賽知青在夢中所說的話仍然縈繞在他的耳邊——“你為啥不來救我?你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經過這一夜的時間,傻狍子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明白自己不能在這裡長久地陪伴紅梅。紅梅已經死了!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而且必須活下去。他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要為賽知青報仇!他不相信土詩人鄭建國是殺害賽知青的兇手,他很瞭解土詩人的性格和為人。他認定那個姓谷的才是真正的兇手。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因為那個姓谷的顯然也在尋找他,顯然也想斬草除根。那個通緝令肯定就是姓谷的搞出來的。他不能自投羅網。他首先要躲過這場追捕,要活下去。只要他活在世上,姓谷的就會心神不安。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傻狍子拿定了主意,他不能用一刀捅死的方法來報仇,因為那樣做太便宜姓谷的了。他要等待時機,用最合適的方法來讓姓谷的品嚐其罪惡的苦果。這才是他的性格!

傻狍子站在賽知青的墳丘前,默默地說道:“親愛的紅梅,我又來向你告別了。我們還是離得這麼近,可是你已經聽不到我的聲音。從今往後,你就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這裡,睡在這荒山野嶺之中。不過,我的心會永遠陪伴著你!紅梅,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被人害死的。雖然你已經死了,雖然我們還沒有機會成親,但你永遠是我唯一的愛人!今生今世,我肖雄絕不會再愛別的女人!”

傻狍子走出寂靜的山林,沿著山邊的公路向縣城走去。

在回哈爾濱的火車上,傻狍子一直在設計自己的復仇計劃。他要讓那個姓谷的為其犯下的罪惡一點一點地付出全部代價!想著想著,傻狍子的嘴角甚至浮上了一絲冷笑。

回到哈爾濱後,傻狍子沒有把李紅梅的事情告訴父親,因為他擔心有病的父親無法承受這種打擊。他去找了那幾位“民運”的朋友,講述了自己的遭遇。朋友們都很同情他,也都義憤填膺地抨擊了一番當下中國的司法制度。不過,他們認為此事現在還不宜聲張,最好躲過風頭之後再想辦法報仇。他們安排傻狍子住在哈爾濱市郊區的一處住房,還幫助他在貨運站找到了一份蹬板車的臨時工作。傻狍子白天干活,晚上跟朋友一起為“民運”奔忙,但是夜裡經常會夢見紅梅。幾個月過去了,他的心仍然無法接受紅梅已經死去的事實。不過,為了實現改變中國的遠大理想,他可以把個人的痛苦與仇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然而,傻狍子漸漸發現,朋友們似乎已經放棄了那些憂國憂民的大道理,開始更多地關心個人的發展前程。他們經常談論出國留學,談論下海經商。後來,他們終於各奔前程了——有兩位決定南下深圳去闖世界,還有兩位則決心到大洋彼岸去鍍金或淘金。一位朋友在臨行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珍惜生活吧,既然上天還讓你活著,那就一定有他的安排。

與朋友分手之後,傻狍子失去了工作,很快就發現了“經濟基礎”的重要性。他不能回農場,不能住在家中,甚至在哈爾濱也不安全,因為他聽說公安局的人曾經到他家和貨運站打探他的行蹤。於是,他隻身來到北京,找到妹妹肖雪。一來託付照顧父親之事,二來向妹妹尋求經濟援助。離開北京之後,他就開始了四海為家的流浪生活。換句話說,他成了“盲流兒”。

盲流兒的日子可不好過。俗話說,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在流浪生活中,他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白天,他到處尋找能餬口的事情做,扛大個兒,拉幫套,卸煤車,只要不是去偷去搶就成。晚上,他就隨便找個睡覺的地方,候車室、麥稈垛、牲口棚,只要能棲身就成。有時,他也想回家去找妹妹,但他是個倔強的漢子,他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就絕不回頭!

有一次,他在海倫縣城得了感冒,發燒,不能出去幹活,只好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裡躺了一天。第二天他的燒退了一些,但他實在太餓了,就拖著虛弱的身子來到站前飯館。然而,他囊空如洗,哪有錢買飯啊!他站在牆邊,看著桌子上一位顧客吃剩的飯菜,真想端過來。

幸福這兩個字對不同的人來說有著完全不同的含義。對有些人來說,每日山珍海味都不算幸福。但是對有些人來說,每天吃上一頓飽飯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此時此刻,傻狍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那半碗剩飯扒進自己的嘴裡。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對幸福的渴望竟然如此簡單!

經過反覆的心理鬥爭,傻狍子終於不顧一切地端起那剩飯,急匆匆地扒進嘴裡。他不敢抬頭,他知道周圍的人都在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他彷彿聽到有人在罵他“臭要飯的”、“懶蛋”!

他低著頭逃出飯館,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拼命地抽打著自己的嘴巴!然而,他是個不要臉的人嗎?不,是生活一點一點地撕去了他的麵皮!他要活下去,就要吃飯!

他坐上火車,離開了那個讓他終生感到恥辱的海倫縣城。但是他沒錢買車票,結果在嫩江火車站被“收容”了。給火車站卸了半個月的煤車,雖然不給工錢,但是管飯。

在收容站裡,他結識了一個河北青年。這人名叫“小六子”。雖然極愛吹牛,但是很有些熱心腸。他說他是河北景縣人。傻狍子說他的老家也是河北景縣。於是,兩人便認了老鄉。分手時,小六子說他要到大興安嶺去找朋友,並讓傻狍子在混不下去的時候到大興安嶺去找他。

傻狍子在齊齊哈爾混了半年多,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1986年夏天,傻狍子來到大興安嶺。幾經周折,他終於找到了在林場當臨時工的小六子。

一見面,小六子從上到下把傻狍子打量了一番,說:“瞧你混得這慘勁兒!沒找著個事由?你瞧兄弟我,混了個臨時工,每月開六七十塊!來,先冒冒煙兒,‘大生產’的,不是一般丸子吧!”

傻狍子接過香菸,點著之後,悶悶地抽著。他覺得這菸草的味道格外香美。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走,兄弟請你下館子。對了,你叫包啥來著?”

“包慶福!”這是傻狍子當上“盲流兒”之後給自己起的名字。

二人來到街上一家小飯館,小六子要了溜地仙、攤黃菜、豬肉粉條、熬酸菜,二斤大餅,外加兩大碗散裝白酒。酒菜上來之後,小六子說:“慶福,造!我跟你說,別愁眉苦臉。人生在世,活一天樂一天!我還跟你說,有錢就造嘍!咱在外邊闖,就得有副好身子骨。就算明天嘎巴一下子死了,咱還落一副好下水呢!來,造!”

傻狍子喝了一大口酒,說:“兄弟,你回頭也幫我找個事兒幹,行不?”

“這你放心。兄弟不是吹,在這大興安嶺,咱是人熟路子野!就像你這身板兒,我管保給你找份兒好差事,讓你掙大錢!”

幾天之後,傻狍子就到林場幹上了臨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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