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隱痛

小說:別和她說話 作者:遇瑾

我曾與這個陳曦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2006年的冬天,有訊息稱,省第三監獄發生了一起越獄事件,記者們聞風而至,我也奉命前去採訪調查。在採訪過程中,我注意到一名年輕女記者,她外表冷靜沉著,言辭卻無比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展現出與年齡不符的老練與成熟。

一位做電視新聞的朋友告訴我,女記者名叫陳曦,是省電視臺綜合頻道的,出過書,在本地傳媒界是個名人。

後來,我還特意買了一本陳曦的書,書名是《隱痛》。書的前半部分,記錄了她的成長曆程——她自稱患有某種遺傳性疾病,這是她從小到大的隱痛。書的後半部分,則記錄了她揭露各種黑幕的真實經歷,穿插著對社會頑疾的看法——她把自己的感受進行引申,認為我們的社會也存在各種遺傳性疾病,這是社會的隱痛。

那本書寫得很不錯。

關於她,死亡資料裡是這麼說的:

陳曦,女,生於1980年5月,生前為省電視臺綜合頻道記者,2009年5月18日夜,於家中死於急性心肌梗塞。醫學及解剖學檢驗表明,其臨死前,血液迴圈系統中兒茶酚胺含量劇增,應為導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我用手機搜尋了“兒茶酚胺”四個字,這才知道,這個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名詞,是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的統稱。我雖然不瞭解醫學,但也多少聽說過腎上腺素的作用——過量腎上腺素會導致心臟器質性病變——心肌梗塞就是其中一種可能。而腎上腺素的劇增,通常跟外界的刺激有關。也就是說,陳曦的死,是某種刺激導致的。

葉秋薇透過某種暗示進行的精神刺激。

她究竟做了什麼,能對一個沉著冷靜的女記者造成致命刺激呢?再者,她又是透過什麼注意到陳曦的呢?陳曦和那個龐大陰謀有著怎樣的關係?難道,丁俊文在葉秋薇家裡接到的那個神秘電話,正是陳曦打給他的?又或者,如同丁俊文的暴露一樣——丁俊文的死打亂了那個龐大計劃,身為參與者的陳曦因而有所行動?

這些疑問,恐怕只有等到第五次會面才能解答了。

思索停滯後,我逐漸感受到隱約的悲痛,許久之後我才明白,這悲痛源於丁俊文一家的遭遇。無論丁俊文做過什麼,無論呂晨多麼偏執,家破人亡都不該是他們應得的下場——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丁俊文的兒子現在過得如何呢?再者,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聽葉秋薇講述,從未求證過她言論的真實性。丁俊文的兒子,是否會告訴我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呢?

在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一路摸索,總算打聽到一些有用的資訊:丁俊文的兒子名叫丁雨澤,當時正在本地的M大讀應用心理學,三本。

我聯絡了領導,請他動用人脈,幫我聯絡到了M大的校領導。我對校領導說,自己正做一個精神病人的專題研究,想要了解一下丁雨澤父母的事。看在社領導的面子上,這位校領導把訊息轉達給了丁雨澤,丁雨澤沒有猶豫太久,就答應了在學校餐廳跟我見面。

幾句寒暄後,我發現丁雨澤言行自然、積極樂觀,完全不像個青年時代失去雙親的人。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很快就主動提起了父親的死。

“出事的時候我正讀高三,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他回憶說,“那段時間,我爸媽天天吵架——問題出在我媽身上,我爸總是慣著她。那天睡前,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要出大事。四點多我就醒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從沒那麼煩亂過。快五點的時候,我突然聽見我媽發瘋的喊叫——那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我推開房門,突然聽見我爸大叫了一聲——我以前從沒聽他發出過那麼恐懼的喊叫。幾秒之後,我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大腦當時就一片空白。我渾身不停抖動,推開我爸媽的房門,房間裡只有我媽一個人。”

“你找到你父親了麼?”我習慣性地追問,話一出口,又開始後悔如此發問。

丁雨澤的嘴唇迅速抖動了一下:“看了,我趴到視窗,看見樓下一灘血,我爸在血中間,有些部分已經離開了身體。當時,我腿一軟,差點也跟著掉下去。我媽從後面抱住我,指甲把我掐得生疼。我坐到地板上,她也坐到地板上。她死死摟住我,說不是她把我爸推下去的,是另一個人(我猜是葉秋薇編造的那個W)讓她這麼幹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

幾句描述,讓我的心情無比沉重:“我還以為你會很避諱……”

“避諱是一種常見的心理障礙,我現在沒有什麼嚴重的心理障礙。”他說,“不過一開始,我確實出現過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如果不是葉阿姨,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活下來。”

我一愣:“葉阿姨?葉秋薇?”

“你認識她?”他有點意外,也有點興奮。

我想了想說:“我跟她可是老朋友了。”

“這麼巧。”他鬆了口氣,對我露出友善的笑容,“我爸媽的朋友都不多,葉阿姨算是跟我們關係比較好的了。出事之後,我媽很快就被精神病院的人帶走。一連幾天,我都沒說一句話。葉阿姨每天都去陪我,開導我。她的開導很有用,很快就扭轉了我的心態。”

我毫不懷疑——幫助一個失去雙親的青年走出心理陰霾,肯定比利用暗示殺人要容易一些吧。

“但是,那件事的影響肯定不會一下子完全消除吧。”我問。

“是啊。”他說,“高考時,我就把兩份答題卡塗錯了,不然也不會來讀三本。我不想復讀,葉阿姨也不建議我復讀。她說,換個環境,會讓我更快開始新的生活。我父親留下了一筆錢,葉阿姨幫我辦理了遺產繼承手續——如果沒有她,那筆錢恐怕就要被我姑父弄走了。”

我帶著複雜的意味說:“對你來說,葉老師就像一位人生導師,像個短暫的親人。”

“不。”他說,“在我心裡,她一直都是我的親人。我爸媽一直都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從小到大,我在家裡總是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倒是葉阿姨的陪伴,給了我真正的親人般的溫暖。在所有人都嫌棄我的時候,她像親人一樣陪在我身邊,幫我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難。她是我的親人。”

“你對她的精神病怎麼看呢?”

“我們老師說,對心理研究過於深入的人,很容易出現心理問題。”他猜測道,“葉阿姨的學識很深,可能正是因此才出的問題吧。”

“她出現問題之後,你去見過她麼?”我又問。

“見過一次。”他說,“她讓我好好學習。”

我陷入良久的沉默。

“張——我就叫你張叔叔吧。”丁雨澤又說,“等你再見到葉阿姨,請轉告她我很好。這個學年結束,我就有希望升到一本的專業了。”

我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唏噓。那一刻,我有點分不清虛實與真假。丁雨澤向我描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葉秋薇。這個葉秋薇,與精神病院最深處的那個,真的是同一個人麼?

或許,葉秋薇從未想過要讓我真正瞭解她。

正因此,我對第五次會面的期待更加迫切了。

第二天,在前往四區的路上,老吳對我說:“我沒說錯吧老張,就算是你,也沒法待四十分鐘以上。我昨天還想著,說不定你能突破極限,跟葉秋薇聊上個把小時。”他的語氣裡滿是朋友間的嘲笑,還帶有明顯的後怕,“誰知道啊,你昨天從進門到出門,一共用了三十九分半,差半分鐘就破紀錄了。”

“記錄?”我有些好奇,“四十分鐘?是誰的記錄?”

“老湯。”老吳說,“葉秋薇入院後的第三天,老湯按照慣例跟她進行了一次面談,算是為心理評估提前做準備。那次談話,不多不少,正好持續了四十分鐘。從那以後,老湯再去見葉秋薇,沒有一次能超出四十四秒。再後來,他還會帶著耳塞。”

“對他也算挺仁義了。”我故作輕鬆地笑笑,“我是說,有些人只是跟葉老師說了幾分鐘話,結果命都沒了。”

老吳一臉沉重,沉默了一陣說:“為了防止意外,這次見面的時間,就不給你延長了。”

這次,我沒有極力爭取。在內心深處,我大概也不希望跟葉秋薇聊得太久吧。第四次會面時幾度出現的心理不適,至今都還時隱時現、揮之不去呢。

那天,葉秋薇換回了第一次見面時穿的那條波西米亞連衣百褶裙。一進門,我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是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而我和她之間,似乎剛剛完成了某種輪迴。在這種奇妙感覺的干預下,我下意識地打消了此前的顧慮與戒備,對她產生了更多的好感與好奇。

她的暗示真是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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