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試探王偉

小說:別和她說話 作者:遇瑾

葉秋薇看了一眼地面,大概是在整理思路,隨後說道:“剛坐上車,他就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當時,我為了表現得禮貌,關車門用力很輕,但肯定是關好了的。他的臉色卻突然暗沉下來,額頭上出現兩條明顯的皺紋,鼻孔瞬間擴大,喉結也往上翻動。雖然這一系列表現轉瞬即逝,但逃不過我的眼睛。”

“瞬間的焦慮感。”我試著總結。

“是。”她肯定了我的說法,“瞬間的焦慮感,通常是在某種刺激下發生的,我一時沒明白他是受了什麼刺激。緊接著,他開啟車門下了車,走到副駕駛門外,開啟副駕駛的車門,又用正常的力度關上。做完這些,他回到車裡,對我笑笑,解釋說,副駕駛的車門以前出過問題,為了我的安全,他必須檢查一下。說這些時,他面色紅潤而舒展,目光明亮有神,右手食指很有節奏地敲打著方向盤。”

“輕鬆?滿足?”我拿不定主意。

“都有。”她解釋說,“但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節奏,顯然是自信、滿足或者欣喜的表現。”

我猜測說:“他是不是有強迫性的心理障礙?”

“很有可能,但不能僅憑一個動作就下結論。”葉秋薇說,“為了進一步觀察他,等他報完自己的名字,我也說了自己的名字,隨後伸出手,想透過握手瞭解他的心理活動。然而,他卻沒有跟我握手的意思,而是再次出現了轉瞬即逝的焦慮。緊接著,他問我,請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說是Z大的副教授。他頓時放鬆下來,說,我就知道你是個學歷很高的人,剛才在陳曦家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幹淨的目光。”

“乾淨?”我對這種形容很不理解,在我看來,葉秋薇的目光應該是內斂、銳利、神秘而充滿力量,為什麼會是乾淨呢?

葉秋薇繼續講述:“他一邊說這些話,一邊跟我握了手。握手時,他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滑動了兩下,我覺得,那像是一種下意識的撫摸。”

我一邊記錄,一邊揣摩王偉當時的心理,但想不明白。握手前的瞬間焦慮、對葉秋薇職業的特意詢問、“乾淨”的形容,以及握手時下意識的撫摸,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說明了怎樣的心理呢?

“你當時是怎麼考慮的?”我問。

“第一時間很難做出清晰準確的判斷。”她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存在隱藏很深的心理障礙。我對他笑笑,把手抽出來,他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很少接觸到像你這樣優秀的女性,所以有點失態了。我當時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在潛意識中將女人分了類:優秀的、不優秀的,可能還有別的。握手前,他不確定我屬於哪一類,所以表現出焦慮,並急切地問了我的職業。大學教授的身份,讓他把我歸為了優秀的一類,隨後,他就毫不遲疑地跟我握了手,還表現出了無意識的撫摸行為。據此判斷,他的心理障礙,可能源於某位或者某些女性——正常情況下,是他母親的可能性很大。”

“童年是心理問題的起源。”我點點頭,“請繼續。”

她接著說:“介紹完我的職業,我自然也問起了他的職業。他說他曾在市教育局工作,99年的時候,做了領導的替罪羊,就離開了教育系統,現在做點小生意。說起自己遭開除的事,他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心理波動,但我還是注意到一個細節:他面部僵硬了一下,腮幫迅速顫動了兩次。”

“怎麼理解?”

“刻意壓抑的憤怒。”她解釋說,“人生氣時,交感神經系統興奮,代謝提速,產生的能量增加,釋放能量的動作也會相應增多。很多人在生氣時忍不住打人,罵人的語速和音量也會猛增,這些都是釋放多餘能量帶來的後果。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人會有意識地壓抑憤怒,透過其他途徑釋放多餘的能量,比如加深呼吸、咬牙切齒、握緊拳頭、繃緊肌肉,等等。刻意壓抑憤怒的人,會明顯減少手臂等可見部位的肢體活動,對於自己看不見的部位,卻不會有過多的約束。王偉面部僵硬,腮幫顫動,顯然是面部和頸部肌肉繃緊導致的,雖然只是一瞬間,但也足以判斷出他心底的憤怒了。”

我下意識地繃緊頸部以上的肌肉,一邊摸了摸臉,發現自己的腮幫確實發生了迅速的顫動。

“憤怒是一種來自本我的原始情緒,對憤怒的壓抑,就是對原始本能——也就是性本能——的壓抑。”她繼續解釋,“而壓抑性本能,則是產生心理障礙的第一步。所以我認為,王偉的心理障礙,可能也和當年遭到開除有關。”

弗洛伊德認為,性心理發展過程中受到的壓抑,是一切精神疾病的起因。葉秋薇的話,是對這一觀點的擴充套件和延伸。雖然大學時期,很多老師都說不要迷信弗洛伊德的理論,但我願意相信葉秋薇的話。

我轉了轉筆,說:“請繼續。”

“做完這些判斷,我問起他的生意。他說,是一般人接觸不到的生意,隨後就不再多說。見他暫時不想說,我也沒有追問,而是問起他和陳曦的關係。他解釋說,他父親以前在電視臺當過臺長,他年輕時還去電視臺實習過將近一年,雖然最終沒有留在臺裡,但結交了不少臺裡的朋友,陳曦就是後來透過這些朋友認識的。剛說到自己的父親,他的身體就靠到了椅背上,看起來充滿安全感。但僅過了一秒,他又坐直了身子,臀部後移,身體前傾,安全感瞬間消失。我當時就猜測,他父親曾經給過他十足的安全感,但這種安全感,如今已經不在了。”

“可能已經退休,不能繼續在仕途上照顧他了吧。”我想了想說。

“為了進一步理解父親對他心理造成的影響,我問,令尊現在已經退休了麼?他嘆了口氣,說父親已經過世十年了。聽了這話,我如同頓悟,一些先入為主的想法瞬間鬆動,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堅信的設想,或許還有別的可能。”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頓悟”二字,問:“別的可能?哪方面的?這句話讓你想到了什麼?”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時間。”她解釋道,“他說父親已經過世十年。當時是09年,十年前是99年。99年,正是他作為代罪羔羊被開除的時候。父親過世和被開除在同一年發生,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呢?”

我考慮了一下兩件事可能存在的因果關係:“你懷疑,他父親去世,他失去了保護傘,所以才會被開除的?”

“結合他提起父親時稍縱即逝的安全感,這並非沒有可能。”她說,“為了調查M的事,我必須抓住任何潛在的線索,必須把每一種可能性都考慮清楚。按照這個思路,如果他遭到開除是因為父親去世——就像你說的,失去了保護傘——那麼,某些人想清除他的心思,可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完全同意這一推測。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一位頗有能力與威望的官員,想辦法把獨子送入了體制內部。但小夥子從小事事順利,又深得父母溺愛,為人處事的道理懂得稍晚了一些,因而得罪了不少人。礙於其父的面子與權力,領導和同事自是處處忍讓。

僅過了幾年,官員還未及將人脈盡數傳給兒子,就突患急病離世。年輕人一塌糊塗的人際關係迅速發揮作用,沒過多久,他就被找了個藉口清除出了單位。11年冬天,此人因為參與多起盜竊被捕。當時,我在看守所裡採訪了他,也因此得知了他和他父親曾經的故事。

想著這些,我不禁嘆了口氣,隨後定了定神,請葉秋薇繼續。

她說:“繼續按照這個思路分析:也就是說,99年之前,王偉之所以能一直留在教育局裡,靠的正是父親的人脈與地位。那麼問題來了,以電視臺臺長多年閱人閱世的見識,難道認識不到兒子在單位裡岌岌可危的處境?如果認識到了,為什麼沒在去世前幫兒子鋪平道路?就算鋪不平,以他的能力,給兒子換條路總能辦到的吧?計算進其他單位困難,弄進電視臺總是能做到的吧?但是,他去世前卻什麼都沒做,這似乎說不過去。”

我想起自己採訪過的例子,說:“也許他父親去世得突然,沒來及做安排呢。”

“有這種可能。”葉秋薇說,“所以我必須弄清楚。我嘆了口氣,對王偉說,我父親也去世很久了,被糖尿病和併發症折磨了好幾年,其實對他來說,死亡也是一種解脫吧。王偉說,哎呀,咱們真是同命相連,我父親也是因為糖尿病和心臟病去世的。那幾年啊,天天往醫院裡跑,最後半年乾脆不去了,說去了也是白去,還不如繼續工作。說這些時,王偉差點流淚,最後又嘆了口氣說,父親去世前那幾年,還一直擔任著臺長的職務,直到臨終都盡職盡責。去世後,臺裡給他開了一場大型的追悼會呢。”

我摸摸下巴,思索著問:“有充足的時間鋪路,卻什麼都沒幹,的確很奇怪。那麼,你接下來是如何分析的呢?”

她說:“按照此前的思路繼續分析,可以推測出兩種原因:第一,王偉的父親已經給兒子鋪好了路,只不過不是仕途,而是別的什麼——比如王偉口中的生意。第二,王偉的父親不把兒子弄到電視臺,是因為存在某種顧慮,或者說忌諱。想到這一步,我的思路頓時又開闊了許多。我想起陳曦反常的舉動,想起我和她對話的內容,想起丁俊文收到的五筆匯款,想起王偉這個名字,一個大膽的設想突然湧上心頭:如果給丁俊文匯款一百萬的那個王偉,就是我眼前的這個男人,整件事是否會呈現出另一番面貌?我是否能從中尋找到新的線索呢?”她端起水杯,晃了晃,胸口明顯起伏了一下,“如果是他,他究竟是代表E廠?還是代表別的——比如,他父親曾經執掌過的省電視臺?”

我深吸了一口氣。

此前,透過賈雲城,我已經知道了王偉在M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所以對葉秋薇的最後一句話並不吃驚。可是,葉秋薇當時沒有任何證據,僅憑觀察和推斷,就能對事情的各種可能性進行深度分析,從而猜到王偉和省電視臺之間可能存在曖昧關係,這種思維方式和能力,實在令我震驚。

我沉住氣,聽她接下來會如何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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