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關於“死亡”的試探

小說:別和她說話 作者:遇瑾

工作人員把兩杯水放到茶几上,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警惕而滿懷期待。我當即就意識到,他應該也是A集團的人。在專訪過程中,他既是我的內應,也是我的監視者——A集團對我並不信任。

我稍微收斂了笑容,用謹慎的語氣說:“李書記,您時間寶貴,咱們現在就開始,您看行麼?”

“嗯。”李松點點頭,指了指沙發說,“坐吧,小張同志,我今天可以陪你聊十分鐘。”

“您坐。”我畢恭畢敬地伸出手,等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側的沙發上,隨後掏出檔案紙筆,“李書記,很榮幸採訪您,我準備了幾個問題,想聽聽您的意見。”

“好。”他坐得很直,“說說你的問題。”

我斜了一眼幾米之外的監視者,思慮片刻,問道:“在上午的會議中,您提到了一個滲入黨內的利益集團,我想請問,這裡的利益集團是泛指省內的貪腐勢力,還是有某種特定指向呢?”

李松端起水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個問題看似尖銳,其實欠缺考慮。我做過很多縣、市級地方的紀檢工作,你知道麼,一個小縣城查處一起貪腐案件,往往都要牽扯出多個個人、多個部門、甚至多個系統。一個省又是什麼概念?貪腐只要長期存在,就不可能單純集中在一小塊地方,而是會形成體系的。所以你問我利益集團是不是泛指省內的貪腐勢力,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反腐,就要大魚小魚一起抓。但同時,要形成體系,必先有核心,猢猻喜歡藏到大樹裡,要收拾他們,就要砍掉這棵樹,所以你問我是不是有特指,我的回答同樣是肯定的。”

我笑著點點頭,又問:“那關於這棵大樹,您能不能透露一點具體細節呢?”

他喝了口水,一邊放下杯子一邊說:“月初我就在會議上說過,XX(本省)的情況有些特殊,不僅是商對政的主動侵蝕,而且在貪腐體系中,商的力量是占主導地位的。大樹的根不在黨內。你想了解細節,這就是我的回答。”

我點點頭:“也就是說,這棵大樹是省裡的某個大型企業。”

李松笑而不語。

我認為時機成熟,沉思片刻,決定開始試探:“聽了上午您在會議上的發言,我真的很受感動,而且覺得非常震撼,相信在場的人都是如此。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您對貪腐勢力的無畏宣言,我想請問,他們真的如此膽大包天,敢對您發出死亡威脅麼?”

“是的。”李松摸了一下胸口,“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匿名信件,或者接到匿名電話,我在會議上列舉的都還是客氣的。”他無奈地笑了笑,“有些恐嚇和辱罵啊,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我嘆了口氣,繼續問道:“能說說您面對威脅和辱罵時的感受麼?”

他突然眯起眼睛,眉毛向內收縮,同時用右手按壓上頸,一秒後又恢復了自然。手下落的過程中,還在心臟位置停留了大概半秒。

“感受?”他說,“我自己沒有絲毫憤怒和恐懼,但能明顯感受到他們的恐懼和無助。如果不是無助,他們為什麼要費盡心思對我進行威脅?如果不是害怕,他們為什麼會說那麼惡毒的話?”

“您真的一點都不怕麼?”我追問道,“您不擔心他們真的會做什麼出格的事?”說到這裡,我撓撓頭,尷尬地望著他。

“不怕。”他把手放到心臟位置,嘴上微笑,眉頭卻有些發皺,“我不會被任何卑劣伎倆嚇倒,黨和國家是我的堅強後盾,就算我死了,國家治理貪腐的決心也不會有絲毫動搖。”說完這些,他清了清嗓子,喉嚨似乎有些混濁——這是緊張和潛在焦慮的訊號。

“嗯。”我想了想說,“我的意思是,拋開職務身份,作為一個人來說,您難道沒有害怕過麼?我是說,人都會害怕死亡的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隨後用堅定的語氣說:“你說得很實在,人都會害怕死亡。但我想補充一句,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肩負著社會身份和使命。我無所畏懼。”

說這些時,他的手不時地放到心臟處,眼睛眨動的頻率明顯加快,而且出現了兩次短暫的走神。這些細節說明,他在潛意識裡對自己的回答並不完全認同。直覺告訴我,他對死亡其實是心存恐懼的。

我沉住氣,幾經猶豫,下定決心問道:“李書記,您思考過死亡的意義麼?”

我知道這很冒險——這個問題帶有明顯的冒犯意味,如果沒能觸動李松的內心,就必然會引起他的猜疑、警覺甚至反感。但冒險是值得的,我相信,死亡對李松來說有著極其特殊的心理意義,這個問題也一定會在他潛意識裡引發共鳴。一旦潛意識有了共鳴,他就會對我產生由衷的親切感,下意識地把我當成知音。在此基礎上,我才有可能對其心理進行進一步的瞭解甚至干預。

問完問題,我斜了一眼佇立一旁的工作人員。他和我匆忙對視一眼,隨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松,面部的每一條肌肉都緊繃起來。

當時,李松迅速低下頭,眉毛一沉,連眨了好幾下眼,呼吸也驟然輕緩,顯然是陷入了某種壓抑的思索。稍後,他喝了口水,身體突然凍結了不足一秒,杯子險些從手中滑落。

“張記者。”工作人員立即低聲呵斥道,“你注意下自己的言行!這是工作採訪,你這算什麼問題?”

我明白他在幫我解圍,趕緊撓撓頭,賠笑說:“哎呀,李書記,真對不起,我失言了,您千萬別見怪!我平時很喜歡思考一些哲學問題,今天跟您這樣的大人物見面,一緊張就……”

“不要緊。”李松回過神來,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對我擺擺手,面色瞬間舒展開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也會思考這些沉重的哲學問題。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我這一輩子歷經了太多死亡,所以經常思考死亡對於人的意義。正是因此,我早早就明白了一點:只有活出意義,死亡才是有意義的。所以還是那句話,面對貪腐,我無所畏懼。”

說這話時,他又不止一次地摸了自己的心臟。

我連連點頭,繼續引導:“我沒什麼經歷,也就是瞎想,您的話真是讓我受益匪淺,我一定會謹記這番教誨,活出意義,讓死亡——”我故意停頓了一下,強調說,“弄明白死亡的意義。”

接下來的三四秒時間裡,李松一直低著頭,身體僵硬,呼吸輕緩,雙目出神——這表示他在進行深入的思考。之後,他猛然回過神來,右手在大腿上緩緩搓揉,呼吸時而輕緩,時而急促——這是心理壓抑的明顯訊號。

李松喜歡思考死亡的意義,相關思索又會讓他感到壓抑,這是“死亡”對他而言的心理意義之一。

雖然這次試探完全建立在猜測之上,但我幸運地押對了寶。接下來,只要準備工作一切順利,下次再見面,我就能夠對李松進行最終試探和心理干預了。

採訪結束後,我立即聯絡了袁主任,讓他停止一切調查,儘快找到並收買李松的精神醫生。袁主任辦事效率很高,晚上八點就給我打了電話,表示醫生已經買通,李松也聽從了建議,當晚開始斷藥。

我知道A集團在李松身邊安排了人,便問起中午專訪時那個監視者的事。袁主任笑笑說:“什麼都瞞不住你。不是監視,是為了在必要時刻幫你一把。此人名叫唐博軒,在紀委幹了十幾年也沒能出頭,這次是集團暗中使勁,把他安排到了李松身邊當眼線,你可以完全信任他。對了,唐博軒還告訴我,李松下午不止一次地提起過你,好像對你很是欣賞,看來這次見面收穫不小。”

“確實不小。”我說,“接下來,再安排一次見面就夠了,不過我有個要求,必須讓我和李松以個人身份單獨見面,這就需要唐博軒多想想辦法了。”

“這個不必擔心。”袁主任說,“你知道李松老婆的事吧?她身體快不行了,最近在市一院住院。這段時間,李松無論多忙,每天晚上都會去醫院陪她一會兒。上頭已經做了安排,從今天起到8月初,每天晚上六點以後,都不會有任何人去醫院進行探視。只要你覺得時機成熟,隨便選個晚上,以探視的名義過去,肯定能在醫院見到李松。當然,唐博軒也會盡全力配合你的,有什麼要求你可以跟我說,我會認真交待他的。”

“確實有重要任務交待他。”我說,“從明天早上開始,讓他每隔三小時就彙報一次李松的精神狀態,包括情緒、精力、記憶力、分析能力,每一項都要進行詳細描述。我必須對李松的精神狀態進行記錄和分析,才能找到實施心理干預的最佳時機。”

“明白了。”袁主任最後強調說,“事關重大,一定要成功。事成之後,錢會第一時間打到你的賬戶裡。以前欺負過、得罪過你的人,集團也會幫你一一收拾,用不著你自己動手了。”

欺負過、的罪過我的人——想起這句話,一連串雜亂而陌生的資訊從潛意識邊緣湧入意識。頃刻間,我對自己的過去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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