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摧毀

小說:別和她說話 作者:遇瑾

對付抑鬱症,必須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雙管齊下。這些年來,李松的病情能夠得到有效控制,除了堅持服用藥物之外,自然也少不了醫生長期的心理疏導。

在臨床心理學中,許多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礙,都是因患者對特定事物的不合理認知所導致的,如犬類恐懼症患者認為是狗就會亂咬人,一些焦慮症患者習慣誇大現實中的不利因素,等等。要解決此類疾病和障礙,就要從心理根源入手,透過溝通、分析、引導等方式,改變患者對特定事物的想法與態度,糾正相關認知,從而消除相關心理障礙。這種療法,在臨床上稱為“認知行為治療”。

李松的抑鬱根源是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源於他年輕時期對“死亡”這一概念過度悲觀的思考,從這個角度來說,其抑鬱根源,就是對“死亡”的一種不合理認知。如果我是他的醫生,一定會採用認知行為療法,改變他對死亡的認知,從而改善其抑鬱症狀。

具體方法可以有很多,比如引用宗教經典、講述靈異事件、甚至佈置一次與鬼神有關的環境暗示,讓李松重新相信靈魂、輪迴的存在;或者透過催眠,引導李松進行一次瀕死體驗,降低死亡的神秘感,從而減輕“死後無我”的恐懼;又或者,可以講述自己和其他患者的勵志故事,增加李松對生活的興趣與信心,等等。

從李松的話和情緒轉變來看,他之所以能夠減輕心理抑鬱,是因為這些年來一直相信人類存在“精神力量”,相信人死之後,會以精神力量的方式繼續存在。這種思想,很可能是醫生灌輸給他的,是認知行為治療的成果。

李松的精神醫生很高明——他知道,要想治療李松的抑鬱,必須改變其“死後無我”的執念。但他也明白,李松經歷過天理淪喪,而且長期接受唯物主義薰陶,很難相信人類有靈魂。所以最後,他決定從科學的角度出發,透過引用甚至杜撰相關理論與概念,讓李松相信“精神力量”的存在。這種治療起了作用,無論理論真偽與否,李松都接受了“精神力量”的說法,相信人死之後會以其他形式繼續存在,對死亡的恐懼因而得以緩解。可以說,“精神力量”的說法,就是李松這些年來面對恐懼和抑鬱時最主要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倒塌,抑鬱一定會再度爆發,而且比以往更加猛烈。

我迅速思索完畢,定了定神說:“李書記,其實我的想法和感受跟您很相似。我小時候覺得人是有靈魂的,但我爸媽去世後,一次也沒給我託過夢,我就再也不信了。”我輕笑一聲,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我一度也很抑鬱,對死亡充滿了恐懼,害怕死後什麼也沒有了。不過後來跟幾個搞物理研究的朋友聊天,說起靈魂的事,他們都說靈魂是存在的,是一種磁場的表現形式,或者是更高維度的一種物質形式、物理行為,我雖然不太懂,但也隱隱覺得,人不僅僅是一堆肉,而是存在一些看不見的力量的。”我看著李松的眼睛,“也就是您說的‘精神力量’吧。”

“對。”他面色更加舒展,連連點頭,“我一個朋友也是這麼說的,所以死亡絕對不是生命的終點。”

我接著說:“前段時間,我跟一位大學物理教授聊了聊,還問起精神力量的事。他告訴我,從理論上講,人類死後確實會以某種無法覺察的形式繼續存在,但無論形式如何,那都只是一種能量,而不再是‘人’了。人死之後,雖然不會徹底消亡,但‘我’的感受和感覺是會徹底消失的。或者這麼說,人死之後,‘我’這個概念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咳——”他壓抑地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到心臟位置,面色瞬間暗沉下來,“不會吧——我朋友不是這麼說的。”他抬眼看了看我,語氣極不自信,“這些話,真的是物理教授跟你說的?”

“嗯。”我點點頭,“我後來也問過那幾個搞物理研究的朋友,他們的說法也都一致。反正,人死後可能還會存在,但‘我’的概念就不存在了。所以有些人把人死之後的存在形式和靈魂等同,完全是偽科學的噱頭……”

話音未落,李松再次壓抑地咳嗽一聲,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額頭上還出現了明顯的汗珠。

我繼續進攻:“仔細想想,他們說得其實很有道理。我是學心理學的,大學時代上過社會心理學的課,我記得有一節課,老師專門講了社會對本能的掩飾,其中就提到了死亡的恐懼。我記得老師是這麼說的:在古代,人類透過宗教信仰逃避死亡帶來的恐懼,到了現代,大眾希望能從科學角度證實靈魂的存在,同樣是為了逃避死亡帶來的恐懼。很多人喜歡從科學角度研究靈魂,不是因為他們崇尚科學,而是因為他們害怕死亡,希望靈魂真的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說,研究靈魂的科學與偽科學,和宗教沒有本質的不同。”我緩了緩,用強調的語氣說了一句,“您仔細想想,所謂的精神力量,和宗教中‘靈魂’的概念有區別麼?我覺得沒有,只是換了個角度和說法罷了。”我咳嗽一聲,用悲傷的語氣說,“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吧。”

李松深吸了一口氣,繼而低下頭,肩膀緩慢起伏,沉重地嗯了一聲。

我最後說道:“反正我是覺得,死亡是生命的終點,是思想和自我感受的徹底結束,死後,‘我’就徹底不存在了,死了,就是沒了,什麼都沒了,任何意義都沒有了……”我看著李松,試探著問道,“您覺得呢?”

他靠在病床上,左手不時地撫摸心臟,右手則不停地搓揉雙眼。幾秒之後,他才遲鈍地做出反應,恍惚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嗯,你說得其實……很有道理……我——”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微微搖頭,陷入沉思。

我鬆了口氣,不再言語,只是不住嘆息,為負面情緒的擴散渲染氛圍。從李松的反應來看,我已經成功動搖了他,但想要徹底摧毀他的精神支柱,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這個人,就是李松的精神醫生。

解鈴還須繫鈴人,這話用在此處或許不甚恰當,但道理是相通的。李松的精神支柱是醫生幫他建立的,一旦有所動搖,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找醫生尋求幫助。如果醫生推翻自己的說法,親口否認‘精神力量’的存在,就能從根本上摧毀李松的意志。

當然,李松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是這些年來賴以為生的抗抑鬱藥物。一旦透過藥物增加了血清素含量,他就會從身心上重獲希望,刺殺計劃也就前功盡棄了,所以,絕對不能讓他繼續服藥。但同時,他畢竟是個成年人,有獨立的思維能力和判斷力,一味阻止也絕非上策——試想,自己出現明顯的抑鬱症狀,合作多年的精神醫生卻拒絕讓他服藥,再加上省內貪腐勢力的虎視眈眈,勢必會引起李松的警惕與懷疑。而且,一旦李松對精神醫生產生懷疑,我此前的心理攻勢恐怕也就白費了。最後,所謂久病成醫,李松服藥多年,一定深知藥物對抑鬱症的顯著療效。在藥物成為唯一希望的情況下,想完全阻止他服藥,本身也是一件不太現實的事。

總之,想要殺掉他,還要圍繞藥物做些文章。

我沉思片刻,拿定主意,便開啟手機,悄悄設定了一分鐘後的鬧鈴,不久,手機陷入持續震動,把沉思中的李松嚇了一跳。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站起身,歉意地說,“李書記,我能出去接個電話麼?”

李松抬眼看我,微微點頭,再次發出一聲嘆息,顯然還沉浸在消極情緒之中。我離開病房,對等候在外的唐博軒耳語幾句,隨後離開病房樓,在附近找了個僻靜角落,給袁主任打了電話。

“怎麼樣?”袁主任的聲音低沉而急切,“有結果了?”

“一切順利。”我說,“還差最後一步,你馬上聯絡李松的精神醫生,李松可能很快就會給他打電話,也可能會約他見面。李松會問到和‘精神力量’有關的事。你讓醫生推翻自己之前的說法,讓他告訴李松人是沒有靈魂的,也沒有什麼‘精神力量’。具體該怎麼說,他自己應該明白。另外,他可能會據此猜到我們的意圖,你得確保他完全站在我們這邊。”

“明白了。”袁主任說,“他是個貪財的人,無非是多出點錢罷了。對了,藥物的事怎麼辦?李松會不會再次提出服藥的要求?讓不讓醫生給他開藥?”

我想了想問:“藥是透過唐博軒進入李鬆手裡的麼?”

“是。”

“那就好辦了。”我鬆了口氣,“該開藥開藥,讓唐博軒想辦法把藥品掉包。有一種叫L的感冒藥,跟蘭釋的性狀很相似,可以用來替換,一般藥店裡都能買到。具體怎麼掉包——”

“這個不用你操心。”袁主任說,“我知道,我和唐博軒會辦好的。其他還有什麼要求麼?”

我鬆了口氣說:“準備好給我打錢吧。”

後面的事我沒有繼續參與,但我相信袁主任的辦事能力。只要一切按計劃順利進行,李松就會失去精神支柱,將希望寄託於藥物,而當他發現藥物不僅無法緩解抑鬱症狀、反倒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困頓時,就會陷入徹底的絕望。對一個抑鬱症患者來說,絕望就意味著死亡。同時,對‘死後無我’的深刻恐懼,也會透過逆向強迫的方式,成為另一股驅使他自殺的力量。

我本以為李松會多熬幾天,但僅僅兩天過後,7月28號傍晚,女朋友就興奮地打來電話,說她的卡上多了1020萬元現金。

回憶至此,我緊繃的情緒鬆緩下來,思緒再度回到2012年7月的現實之中。我回頭看了一眼側臥在沙發上的老婆,心中一陣溫暖。隨後,我又看了一眼顯示器上李松的照片,心中突然一陣忐忑。

我突然覺得,X或許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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