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會見死者(1 / 2)

小說:Z的悲劇 作者:埃勒裡·奎因

里茲市坐落於一個圓錐形的山丘下,是個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這個農業區的中心,四周環繞著連綿的田野和起伏的藍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盤踞的堡壘,看起來就如同天堂。深灰色的高牆頂端崗哨林立,磨坊醜陋的煙囪伸向天空,龐大監獄的壓迫感和威脅感就像一塊裹屍布籠罩著這片清靜的農莊和城鎮。就連山丘上的一抹綠色森林,也不能讓眼前的畫面增添一絲溫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關入這道令人絕望的高牆,思慕著與監獄咫尺之遙的清涼森林,然而那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遙遠。

“你會明白的,佩蒂,”從火車上下來坐上計程車之後,父親告訴我,“那兒大部分的人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孩子,這可不是夏令營,別在他們身上浪費太多同情心。”

或許跟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讓他變得無情了,但對我來說,這並不代表那些人就應該被隔絕起來,看不到碧綠的田野和晴朗的天空,而且我也不認為,有什麼罪孽能深重到應該讓他們接受這麼殘酷的懲罰。

在前往伊萊休·克萊家的短短路途中,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

克萊的那座帶白色廊柱的大宅邸充滿殖民地風格,坐落在市區外緣的半山腰。伊萊休·克萊正親自在門廊上等著我們。他是個優雅而體貼的主人,從他的態度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受僱而來。他讓管家把我們帶到舒適的臥室裡安頓下來,立刻讓我們覺得很自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他和我們閒聊著關於里茲市和他自己的種種故事——就好像我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我們得知他是個鰥夫。他傷感地談起過世的妻子,說亡妻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女兒來取代妻子的地位。於是我很自然地就對伊萊休·克萊的看法大為改觀:原先他來紐約找我們時,我只當他是個粗俗的商人。接下來平靜的幾天裡,我變得愈來愈喜歡他了。

父親和克萊關在書房裡密談了好幾個小時,又在石礦場花了一整天,那兒毗鄰查塔赫里爾河畔,距離里茲市數里之遠。父親開始著手打探敵方的一切,從他第一天喋喋不休的牢騷來看,想必他已經預料到這個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費時日,而且到頭來很可能白忙一場。

“一點點書面證據都沒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這個福塞特准是惡魔化身,難怪克萊會跑來向我們求救。這個案子比我想象的困難多了。”

儘管我很同情他,不過在這個案子的調查上也幫不了他什麼忙。福塞特醫生不見人影,他在我們來的那天早上——當時我們還在半路上——就離開了里茲,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我想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蹤也向來保密而難以預測。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與生俱來的魅力,不過我懷疑父親是否會贊同這個計劃,而且這一定會給我們的父女關係增加不少困擾。

情況隨著另一個人物的出現而變得更加複雜,那就是第二位克萊先生——體型高挑、英俊瀟灑、笑起來可以迷倒遠近美女的小克萊先生。他叫傑里米,一頭捲曲的栗色頭髮,唇邊帶著某種不在乎的嘲諷意味。取這種名字,加上合宜的穿著,他簡直就像浪漫小說裡走出來的男主角。由於種種原因,他最近剛從達特茅斯港回來。他體重一百九十磅,曾經在划船隊裡擔任尾槳手,對於美式足球明星如數家珍,除了蔬菜什麼都不吃,跳起舞來輕快得像一朵雲。他打算喚起美國民眾的大理石鑑賞意識——剛到里茲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鄭重地向我保證了這一點。他將文憑揉爛扔進碎石機,在他父親的石礦場與汗流浹背的義大利石匠為伍,成天丟炸藥採礦,頭髮上沾滿爆裂的粉塵。他還熱情地說,他將學著製造出更好的大理石產品,品質會蓋過⋯⋯他的父親看起來滿臉驕傲又有一絲懷疑。

我發現傑里米是個非常迷人的年輕人。有那麼幾天,他喚起美國民眾的大理石鑑賞意識的抱負被輕輕放在一邊,因為他父親要他擱下工作陪陪我。傑里米有個精緻的小馬廄,我們好幾個下午都在騎馬。我常年在國外所受的教育,很快就顯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對於美國年輕大學生的調情手法,我完全沒學習過抵抗的藝術。

“你根本是條小狗。”有一天,他熟練地把我們的馬引入一個溪谷,狹窄得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行進間,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時,我兇巴巴地對著他說。

“我們一起當小狗吧。”他笑著,坐在馬鞍上的身子斜靠過來。我揮動馬鞭輕抽了一下他的鼻尖,才躲過了一場小小的災難。

“哎喲!”他叫著,往後跳開,“這樣不錯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沒有!”

“不對,你喜歡這樣。”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終滿臉堆笑。

總而言之,那天之後,傑里米·克萊先生就只好一個人騎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種危險的漂亮小夥子。事實上,我很苦惱地發現,我好像還真的喜歡讓那樣的災難發生。

那場風暴就降臨在這片田園牧歌之中。

它就像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雨一般,讓人猝不及防。訊息是在平靜慵懶的夜晚傳來的。當天傑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兩個小時裡,他不斷把頭髮梳理得整齊服帖,而我則嘻嘻哈哈地一再撥亂,跟他鬧著玩。父親出門去做一些私人調查,伊萊休·克萊則整天待在辦公室裡。他沒回來吃晚飯,父親也是。

傑里米把他對頭髮的怒氣,全部化作一種客氣得近乎見外的態度,東一句“薩姆小姐”,西一句“薩姆小姐”,殷勤、適宜卻毫無熱情。他堅持替我取來椅墊,吩咐廚房為我的晚餐準備一堆精緻的美食,替我點香菸、斟雞尾酒——一切都帶著這個人疏離、厭惡世界的意味;他表現出來的是禮貌的社交舉止,然而睏倦的腦子裡卻沸騰著毀滅自己的念頭。

父親在天黑之後回來了,汗流浹背,神情煩躁,顯得匆忙、暴躁。他一進門就鎖上臥室的門,泡進澡盆裡,一個小時之後,才抽著雪茄來到門廊上。此時傑里米正憂傷地亂彈著吉他,我在旁邊柔聲唱著一首從馬賽的咖啡館裡學來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裡想,父親對法文一竅不通。歌聲使沉浸在悲傷中的傑里米也露出震驚的表情。然而,或許是月亮和空氣裡的某種氣氛鼓動著我吧,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朦朧地做著夢,要和傑里米攜手一同遠走⋯⋯

我正要開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銷魂的一首——伊萊休·克萊先生開車回來了,看起來也是疲倦不堪,嘴裡為他的遲歸喃喃道歉,顯然辦公室裡發生了一些讓他無法分身的事。他坐下來,接過父親的廉價雪茄,此時他書房的電話正好響起。

“不必麻煩了,瑪莎,”他喊著管家,“我自己接。”然後向我們告退,走進屋裡。

他的書房就在房子的前側,窗戶對著門廊,透過大開的窗戶,他和話筒裡某個刺耳且急促的聲音的談話我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第一句話是:“天哪。”震驚的聲調使得父親都不禁跳了起來,傑里米撥著弦的手也忽然停下。然後他說:“可怕,太可怕了⋯⋯真是無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說他過幾天就回來的⋯⋯天哪,噢,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傑里米跑進屋子:“爸,發生了什麼事?”

克萊先生顫抖的手一揮,把傑里米趕出去。“什麼⋯⋯當然,我一定照辦⋯⋯這件事情當然要保密,不過我有個客人或許可以幫你的忙⋯⋯是的,紐約市的薩姆巡官⋯⋯對,就是他——幾年前退休了,不過你也知道他的名聲⋯⋯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掛上電話,緩緩走回門廊,拭著前額的汗水。

在灰色牆壁的映照下,伊萊休·克萊的臉慘白得像一張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請來了,發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的事情。剛剛的電話是地方檢察官約翰·休姆打來的,他想知道我的合夥人福塞特醫生在哪兒。”他跌坐在椅子上,慘笑著說,“他們剛剛發現福塞特參議員被刺死在他自家的書房裡!”

約翰·休姆檢察官顯然正盼著將自己大半生的精力都傾注在謀殺案的調查中的父親前去支援。克萊先生疲倦地告訴我們,現場保持完整,等著父親過去檢視,休姆檢察官請他儘快趕到兇殺案現場。

“我開車送你們過去,”傑里米迅速地說,“馬上就來。”然後他拔腿衝往車庫,消失在黑暗中。

“當然,我要跟著去,”我說,“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麼說的。”

“好吧,如果休姆把你踢出去,我可不會怪他。”父親喃喃地說,“謀殺現場可不是年輕姑娘該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傑里米喊著。車子駛上車道。看到我隨著父親鑽上轎車的後座,他似乎很驚訝,不過並沒有反對。克萊先生向我們揮揮手,他剛剛為難地告訴我們,他怕看到血。

傑里米開車疾駛下山坡,黑暗吞沒了我們。我扭頭向後看,遠遠的黑雲下面,阿岡昆監獄的燈還亮著。此刻我們正高速駛向只是一個自由人可能犯下的兇殺案的現場,為什麼我會想到監獄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來,緊緊挨著父親寬闊的肩膀。傑里米一言不發,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路。

我們很快就抵達了終點,不過對我來說似乎只嫌太久。我將親眼看到觸目驚心的兇殺案現場⋯⋯彷彿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才穿過兩扇鐵門,在一幢燈火輝煌的豪華宅邸前剎車停下。

到處都是汽車,黑暗的庭院佈滿州警和警察。前門大開著,有個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安靜地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安靜,沒有人交談,沒有任何人聲,只有蟋蟀的鳴叫聲在四周迴盪。

那一夜的所有記憶至今依然鮮明。對父親來說,那是一個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對我來說,那是一種令人戰慄而且——我招供吧——帶著一種病態趣味的經驗。死人是什麼樣子的?我從沒看過死人。我看過母親的死,可是她臉上帶著很安詳、很親切的笑容。我相信,這個死人一定很可怕,帶著恐怖的表情,將是一個血淋淋的夢魘⋯⋯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很大的書房裡,裡面燈火通明,擠滿了人。我模糊地記得,有人拿著照相機,有人拿著小毛刷,有人把書抽出來翻,還有人無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是有一個孤單的人,相較於其他人,顯得最平靜、最無動於衷。他長得不好看,是個體格健壯的胖傢伙,穿著長袖襯衫,袖子捲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壯前臂,腳上穿著破舊的室內拖鞋,肥大粗糙的臉上帶著一種相當苦惱,而非憤怒不悅的表情。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巡官,看看他。”

我越過眼前浮動的影子注視著房間裡的一切,心想,這對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個因謀殺致死的男子安靜而漠不關心地坐在那兒,慌亂的人群在他的房間裡擠來擠去,侵犯他的隱私,翻亂他的書籍,拍攝他的書桌,弄髒他的傢俱,野蠻地搜尋他的檔案⋯⋯這是喬爾·福塞特參議員,已故的福塞特參議員。

眼前的影子晃開了,我的視線停留在穿著白襯衫的人的正面。福塞特參議員坐在凌亂的書桌後面,粗壯的上身抵著桌沿,頭部朝側面微微翹起,像是在探詢什麼。緊貼著桌沿上方,縫著珍珠色紐扣的襯衫從中央到右邊有一道滲開的血跡,心臟部位插著一把細長的裁紙刀,血就從露在外面的刀柄處滲出來。血,我模糊地想著,看起來真像幹了的紅墨水⋯⋯然後,一個焦躁的小個子男人闖入我的視線,遮住了屍體,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提爾登郡的驗屍官布林醫生。我喘了口氣,搖搖頭,努力甩掉突如其來的眩暈,可不能在我父親和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軟弱⋯⋯我感覺到父親在握緊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努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說話,我抬起頭看到一雙年輕男子的眼睛。父親正在說些什麼——我聽到一個名字“休姆”——馬上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現任提爾登郡地方檢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選舉戰對手⋯⋯約翰·休姆很高,幾乎和傑里米一樣高——咦,傑里米在哪兒?——還有一對非常漂亮而聰明的黑眼睛。我心裡忽然升起一種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恥的念頭:別去招惹這個人。他瘦削的臉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麼?權力,還是真相?

“你好,薩姆小姐,”他輕快地說,嗓音深沉、收放自如,“巡官說,你也在從事偵探工作。你確定要留下來嗎?”

“非常確定。”我使盡渾身解數,裝出一種不在乎的語氣,可是嘴唇發乾,聲調顫抖。他的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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